王路:禅宗机锋该怎样领会?
发布于 2021-10-16 15:31
很少聊禅宗公案,这篇聊一个。
沩山、五峰、云岩,和百丈法师待在一起。百丈突然问沩山:闭上嘴,怎么说话?沩山说:请您说。百丈说:不是我不说,怕说坏事儿。
百丈又问五峰:闭上嘴,怎么说话?五峰说:闭嘴吧您!百丈说:没人的地方远远望着你。
百丈又问云岩:闭上嘴,怎么说话?云岩说:您有办法吗?百丈说:差劲。
我们看公案经常看不懂,不知道说了些啥,里面的人都跟神经病似的。这主要是因为,不熟悉公案的背景。
打比方说,两个人见面,谁有力气,谁没力气,是不知道的。握个手,也不知道。但如果在握手时,有劲儿又地位尊贵的那个人突然发力,狠狠捏了对方一把——这就叫公案,“机锋”。对方如果一下子被他捏趴了,就往往不是个好公案。
现实中,捏趴是正常的,或者手被捏疼了半天。因为你没对方有劲儿,也完全没防备,根本料不到对方突然来这一手。但如果,被捏的人恰好很有劲儿,被捏的时候,反捏你一把,或者不理你,让你捏去,凭你怎么捏,我受得住,笑呵呵的,表面看,跟正常握手一样。那么,这就变成一个典型公案了。这场互捏,就叫“打机锋”。
单纯看公案集,像《五灯会元》《碧岩录》之类的,是看不出什么来的,就好比去看一些握手突然使劲儿的视频集锦,看多了,你可能以为:噢,原来握手时应该加劲去捏对方——这就大错特错。握手该像平常那样,千万不要随意去捏人家,尤其对方是异性的时候。
假如禅师日常的表现,都像公案记载的那样,他就该被送到精神病院去了。——这是读禅宗公案不能不首先了解的前提:公案是偶发事件,不是常态。
来看这个公案,“沩山、五峰、云岩,和百丈法师待在一起”——首先要知道的是什么?
不是“这四个人都是禅师”。而是要知道他们之间的权力关系。知道谁在C位。——今天叫“C位”,用过去的话、宗门自己的话说,叫“宾主”。得分清谁是主,谁是宾。
谁主谁宾,牵涉到权力结构——这是看明白公案的前提。你看到前面举的公案的时候,假如不了解这四个人的背景,就去网上搜搜他们的生卒年。就会知道,百丈比沩山大了好几十岁,比云岩也大了好几十岁——到底是几十岁,我也没细查,百丈年龄有两种说法,有说749年,有说720年,要按720年算,他比沩山大了五十来岁,比云岩大了六十来岁——假如差那么大,这就是一个老头带着几个小孩打机锋,这不吃饱撑的吗?
恐怕差不了那么大。但就按749年算,沩山也差着二十多岁,云岩差了三十多岁,五峰想必跟沩山、云岩差不多,也得小百丈几十岁。——这些,是了解公案的前提:你得先知道他们的辈分,千万不要把他们四个想得跟《唐伯虎点秋香》的四大才子似的:年纪相仿,一人一把扇子,彼此称兄道弟。——不是的。历史上,祝允明比徐祯卿大了将近二十岁呢。
为什么有必要先搞清楚人物大体的年纪?因为这涉及宾主问题——谁是地位尊贵、拥有权力的人。
典型的公案一般发生在地位不对等的人之间。这里说的是外在地位,是身份,比如:谁是老师、谁是弟子;谁年长、谁年少;谁是住持、堂主,谁是来挂单蹭住的。当然,也有非典型的公案。这里说的是多数情况。说这点,是要表示,假如俩人是朋友关系,很熟,平时经常开玩笑,你说,咱俩学学德山棒临济喝,你突然拽住我的领子让我“道”,我“腾”一下把桌子掀了——这叫打机锋?
不叫。
因为你们之间几乎不具备打机锋的前提——不对等的权力关系。
哪怕你们模仿得行为语言和禅宗灯录上一模一样,那也不是打机锋,而是过家家,cosplay,闹着玩。
什么时候叫打机锋?
年会晚宴上,大领导来敬酒,你说我封山育林不能喝,大领导说,不能喝就随意吧。你手一扬,把酒泼到大领导身上——这叫打机锋。
德山棒、临济喝,也不过如此。
问题是,你敢吗?
年终奖不想要了?单位不想混了?不怕别人把你扭送到派出所?
——还有个更重要的前提,你这样做,必须不是出于瞋恨、贪婪和愚痴。不是因为对大领导有意见,或者对工作有不满;你也不是想开玩笑、出风头;更不是喝高了、糊涂了。你不是在有情绪、有不满的情况下这样做,才叫“打机锋”。
所以,我们看很多公案里禅师的语言和行为,真是跟神经病差不多。在罹患精神疾病的情况下,完全可以出现跟禅师机锋相似的外在表现。因此,真正的机锋需要把这种情形排除掉。德山宣鉴也拿棒打人,街头小痞子也拿棒打人,后者是要行政拘留的。
上面为什么举“大领导年会聚餐”的例子?
是要表示,公案往往发生在外在不对等的权力结构中。为什么你跟哥们儿喝酒撸串可以天南海北胡扯八扯,跟领导坐一个桌,只能忝列末席斟酒布菜毕恭毕敬呢?
因为环境约束了你的行为。权力关系约束了你的行为。
从具体的场景看,从一场酒席上看,是权力关系在约束你的行为;但从长远看,从职业生涯看,从文化环境看,不是权力关系在约束你的行为,而是社会关系在塑造你的认知。
由于“权力关系”在“社会关系”中呈现得尤为明显,所以我们举权力关系来说明。对等的关系对人物的约束与塑造,没有不对等的关系来得那么明显——朋友的话你可以当耳旁风,领导的话你敢吗?
人总是陷入关系的枷锁中不能自知。除非一段新的关系让他有机会重新审视此前置身的关系。
而禅宗公案,就是在这里做文章:要让一个成天游在水里的鱼意识到水,让一个浸泡在空气中的人意识到自己正在呼吸,并明了呼吸是多么至关重要。
公案一般是老师对学生发出的,长辈对晚辈发出的。因为老师在C位,是主,学生是宾。两个人握手,地位高、力气大、受尊重的一方,往往是率先发力的,因为他掌握予夺的权力。如果谁也不掌握予夺的权力,机锋是很难打起来的。
平辈俩人喝着酒,玩笑开过火了,泼对方一身,这是情绪迫使下的行为,无论做得多么过火,又棒又喝又掀桌子又裸奔的,也不是机锋——是喝大了。
看开头的故事。百丈突然问比自己小几十岁的沩山:闭上嘴,怎么说话?
问得非常突然。——当然,书上没告诉你问得突然。就像翻开一本小说,开头俩字儿,“一天”,我们就知道这天要发生点儿故事。八成不是普通的一天。要是普通的一天,就不写它了。
百丈一定是选择沩山没有预料到的时候,突然问的。就像握手的时候要捏对方一下,不会事先打招呼。
正遛弯儿呢,百丈劈头一问:闭了嘴,怎么说话?
沩山随口道:请您说。
这是非常厉害的。——他没有掉到社会关系赋予他的角色中。同时,他也没有违背世俗伦理。
一般来说,在不违背世俗伦理和习惯的前提下,一个人会深深地被世俗关系熏陶、塑造。老师突然问学生问题,学生陡然应答时,就进入到“学生”的角色了。“学生”的角色是一种枷锁,只是,他未必第一时间意识到枷锁。
他会自然地说:老师,我想想。或者,干脆回答不出来。他绝不会抄起一根棒子朝师父打去——那就是德山宣鉴的做法。那也是很好的回答:你问我闭上嘴怎么说话,我让棍子替我说话。——这是德山的做派,十分威猛。但这种威猛一定要体现在学生打老师的时候,而不是老师打学生的时候;而且,还不能是在大字报的年代。这意味着:学生的身份并不成为我的束缚。我随时可以从角色里脱开身,扮演老师,甚至扮演老师您的老师。这就是宾主互换。
临济义玄的典型手段是大喝。他和德山宣鉴,一个是能动手就不动口,一个是能动口就懒得动手。德山棒、临济喝就是这样名扬天下的。
而沩山——这个也开宗立派的大德说:请您说。
这是顺水推舟的人情,里面却藏着刀子。你问我“闭上嘴,怎么说话”,我就说一句您听好喽:
“请您说。”
沩山的确开口了。但他说的恰好是“我闭嘴”的意思。
就好比,老师说:给我一个不是红字的红字。学生抓起笔写了个“红”。——这是红字吗?不是,因为墨水是黑的。白纸黑字,它不是红字。但写的又是个“红”字。
老师问:什么是色,什么是空?
学生如果回答,什么是色,什么是空——也确实该这么回答,一般的老师、一般的学生,就该这么回答,老师扮演老师的角色,学生扮演学生的角色。但如果是个禅宗公案,学生这样回答,就掉到老师(禅师)挖的坑里了:老师想考较学生的是,不要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举色和空是迷惑你的,不要以为它们是两码事,你应该知道色和空不是对立的。要从色不异空、色即是空上做文章,要把我呈现的前提掀翻,才算得上我的学生。
百丈问沩山:闭上嘴,怎么说?
如果你去琢磨,去思考“到底怎样在闭嘴的情况下还能说话”——很显然:你把“闭嘴”和“说话”当成对立的了。你认为它们是矛盾。你如果想半天,才回过神儿:哦,原来它们不见得是矛盾——老师想考我这个,晚了。禅宗叫“拟议则差”。——如果你不能在念头生起后的第一刹那就警觉,那就晚了。就被念头、被你所扮演的角色、被刹那间堆叠在你面前的外境,给绊住了。
沩山想都不带想的:请您说。
——“请您说”,意思不就是我闭嘴吗?虽然说我闭嘴,我又确确实实讲了一句话。这就是活泼地演示“闭上嘴说话”。
不过,沩山也不是善茬儿(禅宗里,说人“不是善茬儿”是褒义),他在回答的同时,转手把刀刃拨过去冲向老师百丈:请您也闭嘴说句话我听听。
沩山说“请您说”,既是回答,又是提问。如果百丈说不出来,可就吃瘪了——自己挖坑看学生会不会掉进去,学生一个潇洒转身,自己掉进去了,就难看了。
但百丈绝对不是吃素的(虽然百丈确实是吃素的),他说:不是我不说,怕把事儿说坏。
这句平淡无奇。也等于“闭嘴”的意思,也是一句话。我们问别人什么事,别人说“不是我不说”,那就表示他没有说。百丈就这么演示了“不说而说”——“说了等于没说”,“没说却又说了”。
三句话,两个回合,宾主互换,平分秋色。老师是好老师,学生是好学生。
回头,百丈问五峰。
同样的问题:闭上嘴,怎么说话?
五峰能不能像沩山一样?——不行。那是抄袭、洗稿,学术不端呐。
后面被问到的人,并不占便宜,因为前面的回答,你不能再用了。
五峰说:闭嘴吧您!
也很厉害。
厉害在气势上。——学生居然敢叫老师闭嘴。
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不怯您”呀。我没有被“学生”的角色束缚。
我们看书上的禅宗公案,恐怕连公案效果的十分之一都出不来。因为看的不是录像,更不是现场。
五峰说:闭嘴吧您!——百丈大为赞赏,说:往后没人的地方,我把手搭在脑袋瓜儿上老远望着你!
这是很高的赞赏了。但也不全是赞赏,也是为自己解围。
如果有人抄袭五峰的回答:老、老师,闭、闭嘴吧您!——百丈会问:你腿抖啥?
所以,看公案,不要光看公案的文字,还要注意其中的语调。注意到参与在机锋中的人不被场景中角色关系束缚的地方。公案里的语言行为是不值得模仿的:他们都在出戏,而模仿的人一门心思要入戏。这就叫,“一句合头语,万劫系驴橛”。
五峰不是大老粗儿,不是单靠在老师面前不怯就蒙混过关。五峰意思是:您问闭嘴怎么开口——闭了嘴还有这问题吗?真闭了嘴,您问不着我呀!
他和沩山的性格不一样。沩山接过师父的刀顺手一拨,刀刃就转过头对着师父了。而五峰是,师父刀刃过来,抓住刀柄把刀摁死在案子上了。
那,百丈怎么办?百丈就任凭五峰这么摁住?还是说费了些劲要把刀从案子上拔出来,以显得自己力气不输五峰?
——真那样,就大错特错了。那样的话,自己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了。——你不要掉到对方的坑里,不要对方说啥就是啥。
百丈说:好小子!
什么?百丈说的不是“没人的地方,我远远望着你”吗?
是一个意思。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在别人都以为五峰抓住百丈刺过来的刀柄扎扎实实把刀钉死在案子上的时候,百丈重新定义了刀底下的案子:那不是案子,是刀鞘——
并不是五峰眼疾手快,把师父刺过来的一刀化解了,而是五峰毕恭毕敬地捧过师父用完的刀,揩拭了插回刀鞘。
不要玩别人定义的游戏,而是随时改变游戏的定义——这就是禅宗机锋。有时候,禅师也会混入别人的游戏,甚至故意跳进别人挖的坑里,但是,只要想脱身,随时就脱身。角色关系没有真正束缚住他。
百丈这句“无人处斫额望汝”,比前面回应沩山的“我不辞向汝道”更有风采得多。
后面,百丈又问云岩。云岩这时候水平还不到位,怯生生说:“您有办法吗?”
——思路上和前面沩山的回答接近。但是,沩山既然已经淌过这条路,云岩再步后尘,就拖泥带水了,况且沩山干净利落,云岩则首鼠两端,百丈干脆说了句:差劲。把机锋结束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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