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艺术,有一部分我不是不能领略。我懂得怎么看“七月巧云”,听苏格兰兵吹bagpipe,享受微风中的藤椅,吃盐水花生,欣赏雨夜的霓虹灯,从双层公共汽车上伸出手摘树巅的绿叶。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可是我一天不能克服这种咬啮性的小烦恼,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看风景的人像是远道而来,喘息未定,蓝糊的远山也波动不定。因为那候忽之感,又像是鸡初叫,席子嫌冷了的时候的迢遥的梦。
风景画里我最喜欢那张《破屋》,是中午的太阳下的一座白房子,有一只独眼样的黑洞洞的窗;从屋顶上往下裂开一条大缝,房子像在那里笑,一震一震,笑得要倒了。通到屋子的小路,已经看不大见了,四下里生着高高下下的草,在日光中极淡极淡,一片模糊。那哽噎的日色,使人想起“长安亩道音坐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可是这里并没有巍峨的过去,有的只是中产阶级的荒凉,更空虚的空虚。
一个小孩骑了自行车冲过来,卖弄本领,大叫一声,放松了扶手,摇摆着,轻情地掠过。在这一刹那,满街的人都充满了不可理喻的景仰之心。人生最可爱的当儿便在那一撒手吧?炎樱只打了草稿。为那强有力的美丽的图案所震慑,我心甘情愿地像描红一样地一笔一笔临摹了一遍。生命也是这样的吧——它有它的图案,我们惟有临摹。所以西洋有这句话:“让生命来到你这里。”这样的屈服,不像我的小说里的人物的那种不明不白,狠琐,难堪,失面子的屈服,然而到底还是凄凉的。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时代的车轰轰地往前开。我们坐在车上,经过的也许不过是几条熟悉的街道,可是在漫天的火光中也自惊心动魄。就可惜我们只顾忙着在一瞥即逝的店铺的橱窗里找寻我们自己的影子——我们只看见自己的脸,苍白,渺小;我们的自私与空虚,我们恬不知耻的愚蠢——谁都像我们一样,然而我们每人都是孤独的。总觉得张爱玲是比喻天才,或说也只有比喻天才,才会有她那些妙不可言、令人叫绝的比喻。
她在《色·戒》这篇小说中比喻不多,但有一句却也能让人过目不忘:“一种失败的预感,像丝袜上一道裂痕,阴凉地在腿肚子上悄悄地往上爬。”这是形容王佳芝当时等人时的那种心情。记得读钱钟书《围城》时,不知怎么,尽管钱氏比喻也新颖贴切,甚至能让人“会心一笑”,可也常常让我这个读者有“作者要比喻了”的感觉。而读张爱玲时,这种感觉全无。同样是用比喻,钱钟书像是用了心思,张爱玲却是不经意。当然,这也只是像我这样一个普通读者的感受。张爱玲所有的作品中到底用了多少比喻,特别是那些令人击节的比喻,不知现在有没有专门研究者把它们统计出来。真要把张爱玲作品中的那些比喻全捡索出来,恐怕可以出个单行本。从张爱玲十八岁时获奖的一篇文章《天才梦》中知道,“我是一个古怪的女孩,从小被目为天才”,并且“七岁时我写了第一部小说,一个家庭悲剧。”也就在《天才梦》这篇作品的末尾,一位比喻天才横空出现在世人面前,而她的那句比喻也成了留传后世的名言,这就是:“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是的,即使是作者生吞活剥别人的,现在引用这句话的人,怕也都要认为是出于张爱玲之口了。当然,以张的才智,那时未必就说不出这种“非释非道、近释近道的生命观”来。张爱玲在小说《多少恨》中描写散了戏,人们从戏园子里出来时有一段比喻连着比喻:“一出玻璃门,马上像是天下大乱,人心惶惶。汽车把鼻子贴着地慢慢的一部一部开过来,车缝里另有许多人与轮子神出鬼没,惊天动地呐喊着,简直等于生死存亡的战斗,惨厉到滑稽的程度。在那挣扎的洪流之上,有路中央警亭上的两盏红绿灯,天色灰白,一朵红花一朵绿花寥落地开在天边。”中国人出了戏园子或出了电影院后的乱哄哄景象,直到今天好像也没有多大改观,真“像是天下大乱,人心惶惶”。还有她对汽车的比喻,此情此景,形象之极。此后,作者又接着写小说主人翁不喜欢在白天看两点钟一场的电影,“看完了出来昏天黑地,仿佛这一天已经完了,而天还没有黑,做什么事也无情无绪的。”城市中,特别是过去爱看电影的人们也都有这种体会吧。在这篇小说中,作者比喻两个成人说的都是孩子话时,“讲的那些话如同折给孩子玩的纸船,浮在清而深的沉默的水上。”这种比喻,不是天才,说不出。还有,作者在《心经》这篇小说中居然能想到把三四十年代的上海比喻成蓝天的“渣子”,既出奇又不脱情理:“她坐在栏杆上,仿佛只有她一个人在那儿。背后是空旷的蓝绿色的天,蓝得一点渣子也没有——有是有的,沉淀在底下,黑漆漆,亮闪闪,烟哄哄,闹嚷嚷的一片——那就是上海。”把一个在当时即称作“十里洋场”的大上海比喻成是蓝天的“渣子”,也亏作者能想像得出。应该说,就凭这后面十几个字的比喻,就能让即使今天的读者也能想象到几分当时上海的景象。张爱玲除了写小说,还创作了大量的散文、随笔。在这些文章中,同样是比喻得让人感到新鲜、惊喜,甚至忍不住直呼“天才”。她有篇《更衣记》。按说,这种题材大体也就是只能做出一篇极平常的生活随笔,然而到了张爱玲的生花妙笔之下,不仅有情有趣,写得生动活泼,且有思想见地。“‘小皇帝’登基的时候,袄子套在人身上像刀鞘。中国女人的紧身背心的功用实在奇妙——衣服再紧些,衣服底下的肉体也还不是写实派的作风,看上去不大像个女人而像一缕诗魂。”这样的文字若是由男人来做,可能会被人骂作有“非分之想”,因此也合该张爱玲来做才合适。当然,更要紧的的是,恐怕从女人紧身能联想到“一缕诗魂”,如果不能说张是第一人,也可说张爱玲是“李清照第二”了。张爱玲还有篇《忘不了的画》,最初发表在1944年9月《杂志》月刊第13卷第6期。她记忆中《南京山里的秋》这幅画中画的“一条小路,银溪样地流去;两棵小白树,生出许多黄枝子,各各抖着,仿佛天刚亮。”画中的一条小路,她看着像条小溪“流去”不说,还像一条“银溪”。“流去”、“银溪”在这里都是何等地传神不说,又因看着是“银溪”,也就又有了“仿佛天刚亮”的感觉。能如此传递出还是一幅记忆中的画的神韵,应该说与她本人就是一位准画家不无关系吧。“她把头低着,头发横飞出去,就像有狂风把满山遍野的树木吹得往一边倒。”读着这样的比喻,你想不产生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都难。“有一次她说到我弟弟很可怜地站在她眼前:‘一双大眼睛吧达吧达望着我。’‘吧达吧达’四个字用得真是好,表现了一个无告的男孩子沉重而潮湿地眨着眼。”若没有这样一位姑姑,若不是在姑姑的熏陶下耳濡目染,张爱玲是否也还能在她的那些作品中留下那些天才比喻,难说。“去年她生过病,病后久久没有复元。她带一点嘲笑,说道:‘又是这样的恹恹的天气,又这样的虚弱,一个人整个地像一首词了!’”说一个人像一首词,不知还有谁这样比喻过,又比喻得如此贴切。“她批评一个胆小的人吃吃艾艾的演说:‘人家唾珠咳玉,他是珠玉卡住了喉咙了。’”读张爱玲,虽然没有像钱钟书那样“要比喻了”的感觉,但读过之后也能觉得她似已比喻成瘾;但凡有喻可比,作者也是绝不会去直说的。比如,张爱玲在《姑姑语录》中形容她姑姑收藏的那块宝石的颜色以及透明度,不是比喻成瘾者不会这样说:“青绿丝线穿着的一块宝石,冻疮肿到一个程度就有那样的淡紫红的半透明。”你说还有谁会这样比喻,还有谁能这样比喻;不是天才,不是比喻成瘾,又如何能从见到一块宝石居然能想到冻疮的颜色和亮度。 本文来源于网络,转载出于传递信息和学习之目的。如转载涉及版权等问题,请立即联系管理员,我们会更改或删除相关文章,保证您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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