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建国先生最新原创:漫话南昌的“佬”与“婆”(一)
发布于 2021-09-25 10:55
老 曹
(街坊、老同学舒和摄于2021年9月)
题记: 一条小街,无尽情怀。
浮云飘过,记忆还在。
不知您注意到否,生活中有个现象,那就是全国人都爱把江西人称作“老表”(据说这始于明太祖朱元璋与陈友谅大战鄱阳十八年的掌故,其实与明清时期江西人口大迁徙有关),而江西人呢又把全国甚至全世界人统统喊作“佬”。特别在南昌,哪怕同属一个辖区,只要一过俗定的界线,那就一律都是“佬”。
譬如对安徽人,南昌人称之为“安徽佬”,河南的喊“河南佬”,贵州的叫“贵州佬”。依次,就有湖北佬,湖南佬,山东佬,山西佬,四川佬,云南佬,福建佬,广东佬,甚至东北佬,上海佬,北京佬……只要外地的,统统都是“佬”!
——这“佬”,有贬也有褒。若不细咀嚼,个中差异很难体会到。
当然也有例外,好像对陕西河北的就不太称“佬”,多数叫“侉子”。为啥这么叫呢?没人去探究,只我私下揣摩,大概与身材、性情、嗓音、饮食有关吧,要不咋会这么喊。
至于对外乡人称“佬”,粗看像是男女通用,但细察却不尽然。“佬”,主要针是对外地男性用得多,待女客,南昌人又有别称,叫“婆子”。譬如四川婆子,浙江婆子,云南婆子,广东婆子,西安婆子,上海婆子。甚至香港婆子,台湾婆子,法国婆子,日本婆子……环顾四周,比比皆是。
本来“婆”的称呼,并非南昌人专属,那是古代对职业女性和排行长辈普遍的称呼。像“道婆”、“香婆”、“签婆”、“引婆”、“牙婆”,“媒婆”、“产婆”、“哭婆”(嚎丧人)、“阿婆”、“太婆”、“叔婆”、“姑婆”、“黄道婆”(古代纺织神娘),“王阿婆”(南昌市家喻户晓的儿科名中医)等等,这全是尊称。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在南昌人又创意,他们在“婆”字后面缀上个“子”,因此有些女人就由“婆”变成了“婆子”。
“婆”与“婆子”,区别有如上海话中的“老太”与“老太婆”,含义是大不相同的。
一声“婆子”,就多了复杂,多了斜视。如“东北婆子”, “广东婆子”,“湖南婆子”,“四川婆子”……只这一张嘴,就现出亲疏、远近,色彩、高低……喊者立马就占了心理高地,就有了眼睛朝下的优势。其实,“婆子”二字不仅包括了貌相、身材、籍贯、习性、能力,还标注出时代、职业、地位和情感,也打上身份的烙印。
一般,南昌人只对外地人叫“婆子”,对本地的只喊“婆”,不加“子”。比如“堂婆”(童养媳),“贱婆”(健婆),“黑婆”,“侉婆”(大个),“冬瓜婆”、“丝瓜婆”、“芋头婆”、“咔头婆”(瘌痢头),“多事婆”,“多余婆”(超生),“闹咋婆”等等,这其中便含有形象、性格、爱昵以及轻松善意戏谑的意味。但如果一旦后面缀上“子”,像“福婆子”、“胖婆子”,“疤婆子”,“射婆子、dia婆子”(斜视眼),“疯婆子”、“懂婆子”(无分寸),“嘚婆子”(思维逻辑差)、“爱婆子”(弱智)、“僧婆子”(傻)之类。再如“钉婆子”(犟),“俚(lia)婆子”(嗲), “嘢婆子”(脏),“糾婆子”(好纠缠)、“大婆子”(结发夫妻)、“小婆子”(妾)、“贼婆子”,“骚婆子”, “雀子婆子”(暗妓),“偷人婆子”,“后老婆子”(二婚),“兜骚婆子”(好勾引),“土匪婆子”(蛮横),“臊阔婆子”(粗俗),“地主婆子”、“富农婆子”等等,全是贬义,有明显的排斥和斜视。同理,“佬”也如此,有“好佬”(能人),“大头佬”(领导),“哇事佬”(带头人),还有“作田佬”、“榨油佬”、“豆腐佬”、“剃头佬”、“打箍佬”(圆木匠),“打鼓佬”(司鼓),“恶屑佬”(捡垃圾)、“碳咕佬”(煤矿工),“兵咕佬”(军人),……也还有“乡巴佬”,“鳖佬”(嫖客),“尸佬”(龌龊人)、“瓜帽佬”(下作人)等等。
进一步,再细究,“南昌人”这一称谓,似乎仅限于住在老城区的人,徜若一出市区,哪怕同处一个范围,那都可称“佬”。于是就经常能听到“新建佬”、“石岗佬”、“西山佬”、“莲塘佬”、“进贤佬”、“安义佬”之类的喊声……这些地域可全都是南昌市辖的县乡啊,只不过出了老城区,东跨过八一桥,西到了瑶湖,南达莲塘,北越了赣江大堤,所以归为“佬”。(当然,那些地域的口音与南昌老城区人也还是略有差别的)……试想,同一个市辖管区尚且如此,那再往远点,外延到周边相邻的地县,顺理成章被叫作“九江佬”、“宜春佬”、“抚州佬”、“吉安佬”、“上饶佬”、“赣州佬”就一点不奇怪了。至于再远,隔个千山万水,叫“日本佬”、“德国佬”、“法国佬”、“英国佬”、“美国佬”、“俄国佬”……那更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其实,“佬”与“婆”,虽然都只一个字,但却很透出地域、风俗、思维、理念和心理。它反映出一种自傲自大又自强固守且活泼谲巧的民俗气息。当然,事物都有两面性,这也让外来者感到南昌人有种盲目自大、斜视欺生、笑谑排外、洋洋自得的愚昧情绪在作祟。然而岁月俗成,时代进化,南昌人一直就是这么自然流畅随口张扬硬呼直叫着来表达一切的。尽管外来者初始不习惯,会有本能的抵触和反感,也反讥南昌人为“鬼子”,但影响很小,不成气候。倒是他们自己与南昌人相处时间一长,叫归叫,听归听,应照应,入乡就随俗,融洽成一体,习惯成了自然,不久就完全接受了,跟着应也跟着叫,自然就把这陋俗扩大且繁衍。于是自己是“佬”,也喊别人“佬”,自己是婆也喊他人叫“婆”……岁月悠悠,一切依旧,南昌人的日子就是这么自以为是地倔倔犟犟平平常常延延续续乐呵乐呵地走过来了。
今天我只想说,就我经历过的一个多甲子里,在南昌老城区东面的那条小街上(虽然整条小街早已拆得面目全非,街名儿也几经变更,先叫过豫章后街,后改为继烈街,再叫蛤蟆街。近年又打造“小吃一条街”,路牌改回来,标牌还是“豫章后街”,但街中立有标牌,牌上写着“蛤蟆街”)……在那街上,我从小就见过好多好多的“佬”与“婆”。
(街坊、老同学舒和摄于2021年9月)
这条老街,与南昌城一样,已愈千年。虽然街貌今非昔比旧景无存,但那街上曾经“佬”与“婆”的称谓和故事似有复印,其言谈举止生活习性一直鲜活至今。这现象在新城和新的商品小区里恐怕绝迹,但在老街里仍有留存。
——于是,打捞岁月,管中窥豹,今天就讲几个老街上“佬”与“婆”的故事吧,让我们回归市井,重温旧景,了解豫章,记住南昌。
一,“抚州佬”范同禧
在豫章后街中段靠近水井不远,有爿小小的理发店。店小,只一间房,是用薄木板隔出两间。板上开了个小门,没透窗,只在板壁上糊满图画和报纸,既算景观也是屏墙,形成前店后寝。
小店简单且拥挤,全部不足八平米。只能容下一镜一个木架洗脸盆,还有一个高背旋转理发专用扶手椅。另有一个待客的四方凳,南昌人叫“杌子”。有客进店,一坐上高背椅,剃头佬便伺立旁边,立时屋内就显挤。这剃头佬既是老板又是伙计,他姓范,名同禧。祖籍抚州,是一位五十出头的高瘦汉子。由于长年站立,他肩膀内含,背脊微曲。且一天到晚只活动在这八平米,所以他操手也操嘴。手上剃头,嘴上叼烟,手不停,烟不熄。他嘴上的那支烟,点着并不吸,只是成天熏。由此眼前就烟雾缭绕,眼睛始终是眯眯的。像多数“剃头佬”一样,他喜欢与顾客咸菜萝卜鸡毛蒜皮瞎聊天。也许出于职业习惯,这即能解乏又能拴客,说说笑笑时间过得快而且播种了回头客。也算绝活吧,他嘴上那支烟,不管多么长时间,不管说多少话,哪怕咳嗽吐痰那烟卷儿一直黏在嘴上从来不会掉。烟灰也结得长长的,任其自结自落,从来不弹灰。只有等到烟尽火灭他才重新点燃另一支。
老街上唯有这家理发店,抚州佬范同禧又是小街的老住户,一住几十年,因此老街上男女老少几乎全是他的客户,故而抚州佬范同禧就无人不识无人不晓。因此他也是街上的地保,只要打听老街事,就没有他不知道的。
“抚州佬”范同禧虽到南昌几十年,但一口家乡土话丝毫未改变。况且抚州语音也特殊,圆滑高亢爆破拖腔,的确很滑稽。故而南昌人历来喜欢打趣戏谑抚州佬,也称抚州人为“蛤蟆头”。为什么叫“蛤蟆头”?或许就与其语音高亢声调悠长许多称谓明显有别于南昌人的关系吧。况且那一片住家抚州人稀少,故而他就成了老街上的活宝:剃头推拉,求医问药,街坊逗趣总有人会来找他。加上他喜欢说,理发店本是个窗口,人来人往就热热闹闹,一天到晚都是兴旺。
平日,抚州佬一直以他的职业、技艺、性情、笑谑和善举,特别那口独一无二的抚州话给小街添了好多方便和乐趣。
手艺人中历来有句话,“三分赚钱,七分赚恰(吃)”,故而抚州佬范同禧就特别看重“吃”。每日收工后,他总是独坐小街前,一张小桌,四五个小碟,一杯“李渡高粱酒”,一壶酽茶,一支烟……那年月四个小蝶的标准已够奢侈了,再有他那端坐慢享的架势,不吃菜也很馋人。——行来过往的都见着,方桌前一把竹交椅,他一人坐着,眯着眼,叼着烟,左手扶茶壶,右手端酒杯,慢慢子巔(吃),细细子咪(喝),晃晃悠悠哼哼唧唧,时不时还咧出两句没头没脑的抚州採茶戏……(他的老婆和儿女是一贯不上桌的,一没耐心陪他,二离席自由,可端着碗儿四处飞游)。往往此间,总有老街坊会来插科打诨,模仿他的抚州腔:“啧啧啧,我得哩喉世咯娘,抚州佬今吖咯又开洋荤嗝,慢慢子咪,一嗲子一嗲子恰(吃),莫卡到了喉咙要请人来叉!(扯)!”也有老朋友会趁机调侃起哄:“呀吔,我哒哩喉(头)世嗝娘吖,今嘛又恰(吃)蛤蟆呀,咯只老蛤蟆笃斤蛮海咯个(这只老蛤蟆真的很大的),抚丢(州)蛤蟆喉(头)专恰(吃)蛤蟆,一吼(口)一哒(只),登(真)好恰,恰滴含(还)想恰,明吖含(还)要买,还要恰蛤蟆!”即刻,抚州佬范同禧立马放下杯子接口就骂(他接口特别快):“我哒哩喉世嗝娘,唔晓得啵,在生必(不)恰,死滴(了)摸壁。唔咯唧(你们这些)短命鬼不要想不嗨(开),口昂屁股球(口硬屁股臭),想恰怕新俢(想吃又不好意思伸手),来,伢(爷)今嘛吖舍己,强你俚恰必酒((我今天舍己,请你们喝杯酒),塞到恁咯屁眼桑得出球(塞住了你们的屁眼就省得出臭)!”……“哈哈哈”,“哈哈哈”,——逗者笑,听者笑,骂者也在笑,周围都在笑。笑声飘散,众人都带着笑容各忙各的去了……这便是抚州佬带给大家的快乐和享受。
抚州佬范同禧的餐桌的确是个窗口,它天天有特色,要么小鱼、黄鳝;要么蛤蟆、螺丝;要么蚌壳、泥鳅。有时候买只五彩斑斓的活野鸡拴在门前,会招来一群群孩子看稀奇。隔天又换只野灰兔,会引得孩子们纷纷从家中偷出萝卜红薯,过后在他家门前就留下一地的菜帮子青树叶……每天,他的餐桌总是红红亮亮的,浓油赤酱,辣味飘香,色彩艳丽,无比吸睛。——他的小日子也的确叫人嫉妒叫人恨……越是如此,抚州佬越是得意,因为这是他的辛劳、他的成就,他的骄傲。——也只有这一刻他是在休息,是真真的在享受。
——那年月,这就是优越,就是胜利!
街坊大哥褚赣生供图
抚州佬爱好野味,他每年还必吃一条蛇。有一回夏天的早上恰我在他家剃头,有个安义佬背着布袋上他家来卖蛇。抚州佬立马停了手中的活计撂下我,只给我推了半边头就上前查看。我也顶着“阴阳头”跟着跑出去看稀奇。当安义佬从布袋里拎出半条蛇,“哇”,一条手臂粗的黄花蛇,吓得我连连往后退。安义佬说:“这条最大,别人买不起,我是专门送到你这里来的。”“巨泰(最大),有几泰(大)?”“多不哇,实少有八斤!”“好,拿秤来!”抚州佬儿子范建初风一样奔进屋,旋即递来秤。“看,我哇得冇错吧,都要八斤半叻!”“何哩八斤半?秤砣会打到脚!你还有海子(袋子)哩?”“袋子不打秤,一层布!”“我不跟呢论斤,就一句哇,哩开口,几多钱?”——安义佬一阵短暂思索,“多不哇,12块钱!”抚州佬不吭声,转身就走,“吔,剃喉嗝人哩?”“噢!”我应声立即重新坐上扶手椅。安义佬站在门外又问:“嘿你哇几多钱啰?”抚州佬只管剃头不回声。“到底要还是不要唦,你总要再开句口喔,又不是头一回做生意,都是老宾主啰!”“俚开滴(价)特高哩!”抚州佬终于开了口。“嘿你哇几多啰?——几多嘛?还个嘎唦(还个价吧)!”“玩不正嘎!(还不成价)”“你哇啰,到底肯出几多嘛?”“顶多八块钱,多哇冇用,只有咯多!”“㖞呀吔,你好大嗝钱啰!”安义佬拎起布袋背上肩欲走,“你也特恶了喔,八块钱,我起早痳夜这一年多才捉到咯条最大嗝蛇,还特地送到你咯里来,死得白走一趟!”他走出两步又回头,“你再哇过一句,到底几多钱就要?”抚州佬还是不应,安义佬掉头走了。待我剩下的半个头剃完,安义佬又转了回来:“算了算了,还是卖得你算了,省得驼回去累死人,我早饭都还冇恰叻!”“嘿嘿嘿,都怪哩自乾滴滴答答必(不)干脆,多走两趟怪嗨个(多走两趟你怪谁)!”……
——于是,一手交钱,一手接蛇。
安义佬真要走了,抚州佬再次喊住:
“来,嘎呢唔角钱(加你五毛钱)!都细老朋友,咯哈恰饭坐差(这下吃饭坐车)都有滴!”
“㖞呀吔,咯多哇,多谢,多谢!”安义佬接过钱,脸上有了笑。
“嘿,等一哈”抚州佬又叫住安义佬,“俚跟我剐了走!”说完转头又喊:“且,番能去拿鎯头钉(diang)子来!”儿子范建初又风一样跑进屋,转身拿来了鎯头和铁钉。
于是,“笃笃笃,笃笃笃”,安义佬踮起脚左手握蛇头右手扶铁钉,抚州佬则重重敲鎯头,不一刻那大蛇就钉在了门柱上。那蛇真的好粗好长,挂在门框上地下还拖了二尺有多,剥去皮还一直在扭动……
安义佬剥了蛇皮即扯内脏,抚州佬则端个碗守在边上。
当安义佬从白花花的肠油里捻出一个像鸽蛋大黑黑的圆球,抚州佬立即伸碗接住,回头又吩咐:“且,快且打桶井水来!”不到两分钟,儿子范建初便拎来一小桶井水。抚州佬的内人赶忙掌勺舀水给安义佬洗手,抚州佬撮起蛇胆自己舀了一碗水,将蛇胆搁碗里晃晃,倒去水,再舀一碗水,他平端着碗,一圈人都凝神地看着:只见他一仰头,一张口,手指松,蛇胆缓缓入喉……喉结频频滚动,他紧闭着双眼皱交锁着眉头,“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大口喝水……待一碗水喝光,“呼——”的透出一口气,像是很难过很痛苦的样子:“唉——呀,我哩咯喉世嗝娘!”他老婆立在边上慌忙问:“喂,希不希好苦唷?”“爱鳖,冇破皮,何滴苦?”女人当众被呛骂得一脸尴尬即刻转身回屋。此时抚州佬范同禧余兴未尽,他抹抹嘴甩甩手:“我且喉世咯娘,今嘛过即老瘾,恰萨胆光暗将(吃蛇胆光眼睛),登(真)过瘾,恰得突(肚)里辟凉辟凉咯!”
过后又仰头对着屋里喊:“呃,翻然(赶快)拿砧板菜刀来剁萨(蛇),拿两个大喔(锅)煮,多炖即汤,难得咯,邻邻舍舍都分一口,萨航泰凉咯(蛇汤带凉的)!”
旋即他老婆便端来一口生铁大鐤罐还有一个大号铝蒸锅。不久蛇肉一分为二,绝大部分炖汤,少部分红烧……
大约下午四点多钟的时候,我在井台上玩,抚州佬儿子范建初频频向我招手。我过去,他递给我一碗汤,“快恰,透冷了咯。”——那是我第一次尝蛇汤,啊,澄清澄清的,好鲜好鲜!喝完,我问:“再舞块子蛇肉来尝唦!”“哪里还有啰,邻邻舍舍一家一碗汤两三块肉,一碗红烧咯还剩几块肉我爷夜饭要解酒咯。”他说归这样说,但放碗返回时手里还是偷偷捏了一块红烧蛇肉!“吔——,“跟锯(ge)屑一样嘛,嗝粗嗝粗咯,不好恰,还是蛇汤鲜!”
——一年一次,这便是抚州佬范同禧在小街上固定的公益。
说到公益,我曾亲见过好有落枕的找他,中暑的找他,还有患痧眼的也找他。很简单,他不开方子不给药,只三下两下便手到病除。他还会民间偏方,用小麻油浸“秋分虫”(就是苍耳梗生长的“红铃虫”)医治无名肿毒。譬如治痧眼,抚州佬一手掰眼皮,一手拿剃刀,左一刮,右一刮,抬手分分钟,来者便说:“哦,睁得开了,睁得开了,好轻松!”我还见到他给人治中暑(南昌人称闭痧),患者佝偻着身子老婆扶进店,抚州佬只一碗水,光光两手指蘸清水,从额上、眉心、耳根、头颈、手臂內弯、大腿内弯、腹腿沟处分别夹住肉,猛一提(dia),一声脆响一声尖叫,夹肉处立现一条深色的紫痕……就这么一次次拔肉,一声声尖叫,过后,又拿一块牛角片,在前胸、后背、两肋间往复重重地刮,刮后又是一片片紫红的印痕。而后再捏住患者的手指和脚趾,分别一个个抽,一个个抖。抖完再掐虎口、掐肩胛、掐手臂、掐大腿等一个个关节连接转弯处,最后手掌在患者背上重重一拍:“咳嗽!”“咳嗽!”“再咳嗽!”一连三掌,三声咳嗽,抚州佬大手一挥:“好滴,好滴,通几(通了),可以走!”全程大概刻把钟,患者已是全身大汗。他缓缓起身,抹抹额头甩甩汗,还真能独立行走。一旁陪同的女人则连连点头,声声致谢,直到出门也未付分文……
据说旧时的手艺人因为走家蹿户多少都要学点防身的本领。在豫章后街公认会推拿技艺的只有三人:头一个是开在井口对面专治“跌打损伤”的著名诊所,医师是打师刘殿臣;第二个是大众商场旁边修钟表店(我同学杜顺茹家)隔壁的又一诊所,玻璃门窗上书有鲜红大字:“跌打损伤、无名肿毒、妇科杂症、小儿疾病”,那是残疾人“中医李高辉”的诊所。再就是街坊周知的理发店抚州佬范同禧。抚州佬范同禧是不是会武术,不得而知,但他推拿按摩却是真真切切地。前两家都属挂牌的专业诊所,治病是必需付钱的,唯抚州佬范同禧因为剃头是主业,推拿按摩只是顺带,所以分文不取。
抚州佬范同禧的儿子范建初(小名范崽)是我同学,我们小学并不同班,他只是留级进中学划片才分到与我一起。但此前我们一直在一起玩,本是好朋友,后来又同学,所以他才会特地请我吃蛇肉。他父亲的医术是不是传给了他,我一点不知道,只见过他与武术毫不沾边的另一绝活,那就是模仿女腔唱“革命样板戏”,是唱《沙家浜》中阿庆嫂的一段,声音特尖、特响、特亮,也特像。记得有一回他在井台上开唱;“垒砌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人一走茶就凉,有什么周详不周详”时,当刚刚唱到“人”,“一走”还没出口,姐姐便来叫(因为他没有大段玩的时间,玩都是见缝插针的,家里有事随时会叫走),结果“一走”就变成“吔诶——”的应答声,随后便一阵风跑了。此时井台旁边开麵食店的万柳根的大儿子篙生即口便接唱:“人一走,鬼掐喉,就剁巴了头样风快走风快走。”直逗得一群小伙伴哈哈大笑。旋即范建初又回来,重到井边,那篙生又喊:“噢,鬼掐喉嗝来了喔!”当即小伙伴们便起哄,有学唱“人一走,鬼掐喉,就剁巴了头样风快走风快走。”有叫他“鬼掐喉”的。范建初一脸鲜红,立马急了,怒骂篙生,篙生回嘴,当时就吵架争辩差点还动手。即刻麵店老板万柳根出来大声训斥儿子,那风波才算平息,就此一个“鬼掐喉”的绰号也胎死腹中没得流传。
我与范建初要好,主要是上他家剃头的回数多,也跟他聊,跟他玩。后来成为同学,就走得更勤更近。每到夏天的晚上,小街家家门前都洒过后水,大人们都坐在竹床上乘凉,孩子们则成群结队在路灯下玩,在井台上聊天,因为那里有路灯也凉快。而我总会上范建初家去,因为他的竹床大而且空,两人可坐可躺,更主要是他会提供小零食,一个梨,一个桃,或者一把瓜子一把枣……
其实,夏日的晚上范建初很苦,他基本上没有玩的时间。因为父亲剃头,他要守着打大扇。那年月全小街没有一家有电风扇,要风,全凭手掌扇!范建初掌扇,那可不是一般的掌扇,既用手,也用脚,不仅累,还要有技术,更要长久能坚持。——那扇,是一块长方形的大木板,板的上沿拴根绳吊到房梁上,长绳再穿过滑轮引到屋外。屋外的绳端打个结圈个圆套,范建初要么手拽着要么脚套着,手不停,一拉绳,木板晃过来,一手松,木板荡过去,循环反复,频频使劲节奏均匀,那坐在屋内木板下的人才能享受到徐徐的凉风……就这样,全凭人力一次次拉,一次次蹬,一片片扇,手累了换脚,脚累了再换手……有一回我好奇,很想体会体会,就说试一试,范建初巴不得有人替换,特愿意。就连忙把绳套递给我,教我顺势用力扯,一下一下要均匀有节奏。可我没扯几下,屋内就狂喊:“短命鬼今嘛冇恰饱哈?嗬哩有滴风!”范建初“呼”的一下弹起来,慌忙抢过绳圈套上自己的脚,一蹬一仰一仰一蹬连贯着……你还别说,我只扯了十几下,就觉得手臂有点酸,可范建初啊一晚上竟要扯上两小时!
老实说,我与范建初同学时间很短,我们都属六九届初中生,小学毕业即“瘟革”,“瘟革”开始就停课两年,后到一九六八年四月才进中学。进中学连暑假在内拢共只有七个月,接着便上山下乡。我是十一月七日随绝大多数迁校去了“云山”,而他则和小街其他自由职业者(如打师刘殿臣,道士牛马的爹,还有钟表匠杜老板一样)年底前举家下放,有的去了奉新、有的到了靖安,有的更远流放到吉安和赣南,他们家是年底下到了山区奉新县。——就此我们一别整十年!
一九七七年时我去小街,忽然见到井口对面煤球场通往大众商场转角处多出了两户矮平房,一家依然写着“伤科医师刘殿臣”,一家是敞开门的“理发店”。我驻足:刘殿臣家已不见了长辈,只一群孩子在店堂里打打闹闹。理发店中也没有抚州佬范同禧的身影,只范建初一个背影,他正在剪头,喔,十年不见他个子长得好高喔!……当我正欲离去,恰他从镜中认出了我,立回头:“哇,老狗呀,好久不见啰!”便唤我进屋。“㖞吔,咯么长嗝头发都冇剃呀,来,先剪个头!”说着就把我拉上高背扶手椅。理发中我问起他的家人,父亲,母亲,妹妹,还有这些年的经历。他特简单,摇摇头只一个苦笑,“嘿莫谈,我爷娘早走了喔,都走了好几年叻!唉——,嘿希里日子哟,都是布蒙了头过唷,不谈咯个不谈咯个,啷办呢,只能憨到头过唦,混一日算一日。”说完又反问我:“你还好不啦?”……此时一个三四岁的孩子拿把扫帚晃荡着从内屋出来,他大叫:“人呢?不要让且在咯里乱搞唦,七磕(ko)八磕(ko)不要打破镜子叻,死得快拿人带走!”内屋即刻出来一个胖胖的女人,“快来,快来,唔一日到夜七搞八搞就是搞屎(xi),屋里都等你搞得乱七八糟!” 待那女人牵住孩子出门去,我方问:“这个女的是谁?”“我老婆嘛,娘嗝鳖一个细鬼都管不住!”“哦,你蛮好,都结了婚生了崽!”“嘿有希里用嘛,乡下人,户口都没有喔。”“你回来怎么没有住到原来自己的屋子去?”“哎呀,下放啰,人一走公房就没收了喔。不过总归这里是老土地,要死都死到这条街上来!我们下放跑回来的都在昌北八一桥那边靠赣湘公路搭了一大排茅棚子,我嫌那里太远,再哇要活命要做生意唦,找来找去实在找不到好地方,也只有这里有滴子空地,就挨到刘长明(刘殿臣的长子,也是我们同学)屋里搭了这两间茅棚子。你晓得啵,我现在户口还冇上,都还在荷包里叻!”……理完发,我掏钱,他死活不肯收。“骂人叻,老同学还收钱,都是手上咯事又不要本,不收钱,不收钱!”……待我出屋,高背椅上又坐上了新客,他又忙着剃头,只朝我喊了声:“下次还来玩哈!”……出门几步,我不禁回望他那爿小店:杂色的断砖矮墙,屋顶铺着一大块旧帆布,布上盖有零碎的油毛毡,毛毡全是用砖块石头压着的……
又十年,我再去,小街全拆了,残砖余土,空空荡荡,理发店和诊所全不见。再五年我又去,好多拆迁户已回迁。我向人打听两位老同学,回说刘殿臣的长子刘长明,抚州佬范同禧的长子范建初,都已离世……离世,家人也没有住在这条小街,因为是违章建筑,所以没有资格还建回住……于是心头便不免酸楚:都是老同学啊,小街的老住户,只短短二十年啊,却折腾两代人亡故……抚州佬二代范建初,侉子二代刘长明,过世时全不足五十岁!……
——唉,还说什么呢?唏嘘,唏嘘,只有唏嘘!
(请看后续‘《解放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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