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永谋:技术时代的公共知识分子|究竟谁是“公知”?“公知”有没有“跑偏”?

发布于 2021-10-07 09:54

假期“浪”了几天没写公号,一动手就打算扔个“炸弹”,碰个让键盘侠们“炸毛”的题目。

专家和专长是STS(科学技术研究)跨学科研究的重要问题之一,被柯林斯等人称为SEE(专长与经验研究)。在我的有限技治理论中,管理者、知识人和工程师被统称为“技治三主力”。显然,从事知识生产与传播的知识人,必然被我着力讨论过,其中当然包括所谓公共知识分子。

在中国,公共知识分子被缩写为“公知”。众所周知,如今被称为“公知”是一件很尴尬的事情,在网上逐渐成为一种贬义。这让人联想起费耶阿本德写的一篇批评方励之的文章,题为《伦理作为科学真理的一个标准——评Fang Lizhi的科学哲学》,收录在费耶阿本德的《征服丰富性》中。

方先生本来是物理学家,后来常谈论民主、科学和人权之类的问题。当时,美国一些人为占星术张目,联名写公开信主张应该在学校里教授占星术,费氏的大名赫然其上。方先生在美国看到公开信,便著文以科学的名义进行批评,其中有科学利于民主、破除专制之类的观点。

费氏是世界声誉的大科学哲学家,看到方先生大谈科学,必然不能忍,于是发文反驳,字里行间指责方先生误解了科学。费氏以“怎么都行”闻名哲学界,即他认为真实的科学活动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方法论,而是只要能有利于科学发展怎么都行的——常常会借用一些非科学的方法,甚至是巫术、神话和传说的东西。在他看来,搞科学与写小说没有本质性的差别。更麻烦的是,费氏以为当代科学已经成为极权的根据,主张破除科学沙文主义,让社会方方面面都走向多元化。显然,以民主和科学为旗帜的方先生,对于费氏的科学观断然是不能接受的。

想一想,究竟谁对科学问题更有发言权呢?方先生是物理学家,但费氏专治科学史和科学哲学,究竟谁更懂科学呢?鸟类学家也许比鸟更懂鸟——鸟可能更懂自己,但不见得懂其他的鸟——但有人嘲笑说:科学家不需要科学哲学家,就像鸟儿高飞根本不需要懂哲学。

方先生是物理学大家,可讨论科学与专制的关系,实际上已经从科学问题走到意识形态问题了。反过来,作为哲学家的费氏专长是意识形态,可又专门讨论物理学史和物理学方法论的问题,又对科学家语多不敬,难免被被人称为“科学界最危险的敌人”。

我们的问题并非费方之争,而是公共知识分子问题。在很大程度上,他们两位都超出了自己的专业,对某些宏大的意识形态问题发表一般性见解,试图对普罗大众进行自认为的启蒙工作。

当问题成为意识形态之争,完全就成为非科学实验可以判定的选择问题。当然,费氏的“启蒙”表现为反启蒙,即反对启蒙运动中逐渐在西方成为正统的一系列意识形态观念。费氏想教育的对象是美国人民,而方先生想教育的是中国人民。所以,作为五四精神的继承者,方先生大谈科学对民主制的支撑,诚心诚意地希望民主与科学能推动中国向前发展。

有意思的是,崇尚科学的观念原本是西来中国的,而搞点占星术之类的封建迷信看起来很中国或很东方。更有意思的是,又是几十年过去,主张多元和平等之类“政治正确”被笑为“白左”,而崇尚西方启蒙理念——崇尚科学除外——被讽为“公知”。

很显然,无论东西,今天的人民群众不再喜欢有人高高在上,指手画脚,一付导师的样子。不管导的是什么东西,只要是宏大叙事,大家就反感。尤其是“公知”搞得什么都懂,什么都要发表意见,完全不专业,说来说去就是那一套意识形态“鸡汤”。

有人说,这是民粹主义崛起。我不同意这样的观点。从根本上说,此种情形是科学时代转入技术时代的结果。

21世纪之交,科学与技术地位的根本性颠倒,我称之为“技术的反叛”。今日某个科学分支的合理性,必须以促进技术-经济目标为基础,否则就无法得到发展。当然,如兰立山所言,“技术的反叛”同时意味着新技术的不确定性存在失去控制的风险,即技术工具可能从人的手中反叛。

技术的反叛,造成技术时代。在技术时代,真理不再是个大词,而是直接意味着对某种行动或功利的实现。于是,谁以真理-普遍性知识的名义说话,谁就会被视为烦人的“公知”。更重要的是,技术时代是大众教育的时代,人人都多少有些知识,谁也懂不了全部。对不对?我说我知识多,你们得听我的,肯定会被人嗤之以鼻。

究竟什么是公共知识分子呢?一定要搞清楚,公共知识分子并非知识生产者,而是知识的传播者和普及者。专业知识生产的专家生产出的专业知识,需要经过通俗化,才能在人民群众中传播和普及,此时就需要公共知识分子。按照柯林斯和埃文斯的概念,公共知识分子属于互动型专家,同时能与专家与外行进行沟通,因而就为专家研究与公众意见之间架起一座桥梁。

从公众角度看,大家的知识需要更新,观念需要与时俱进。但是,学院中的知识创新太过艰深,因而需要公共知识分子作为中介,进行知识“降维”,才能成为人民群众可以吸收的知识养料。

公共知识分子所作的工作,并不专门而艰深。但是,他们在传媒场拥有很强的力量、渠道和技巧,能将专家研究为更多的老百姓所了解和接受。当然,有些公共知识分子是某些专家业余“兼任”的。总的来说,公共知识分子是知识传媒人,主要站在传播界来看待知识的。

一句话,专业主义与民主主义的张力是当代公共知识分子生存的空间。

在技术时代,各门专业知识都非常庞杂和生涩,需要大量的公共知识分子,沟通各个专业知识生产领域与公众观念场。换言之,今天的公共知识分子也需要细分和专业化了。比如,火星登月、诺贝尔奖名单公布之类的科学热点事件,需要科技传播类的公共知识分子,给予专业性知识普及,而不是高喊口号,站个队伍。讨论新冠疫情,讨论中美关系,也应该如此,把最新知识生产的成果,设法普及到群众去中,其他的东西大家自己判断。从这种意义上说,克制是公共知识分子最大的美德。

从这一点来说,“公知”有些跑偏,很可能是不够专业,什么东西都拐到意识形态大词中。同样,反公知的“战狼”“小粉红”之类,其实与“公知”一样,装作什么都懂的样子,什么都敢说,最后都拐到意识形态和阴谋论之中。在我看来,他们全是“公知”。

有些人坚持知识分子的责任是社会批判。这种观点与我的看法并不一致,因为专业知识生产的目标是真相,而非批判。但是,很多时候人文社科的真相知识,实际可以起到社会批判作用,因为其中往往包含对更好社会的设想。但是,在技术时代,总体化批判应该也正在被操作性批判所取代。通俗地说,共产主义再美好,在它到来之前,我们还得一件事情一件事情地解决,一步一个脚印地前进。对不对?

今天的时代是民主制的时代,所有试图阻碍人们自己做主的东西,迟早都会被历史所抛弃。因此,在民主制面前,专业主义最终必须服从。但是,面对复杂的当代社会运行状况,没有专门研究为基础或作参考,民主决策很难高效地落实。

在很多时候,公共决策尤其是公共管理决策不一定要依据真相决策,此时重要的是响应公共舆论的呼声,而非响应真相的发展规律,毕竟政治不是求真活动。而李普曼曾讥讽所谓“公众舆论”,认为国家治理必须依靠专家,因为:1)普通人无法区分新闻真假,需要分辨出专业的诚实报道者,来作为个人决策的依据,2)政府、企业和机构需要专家完成情报工作,为公共决策提出辅助证据。也就是说,即使有个什么公众意见,那也是媒体操纵的结果,只有依靠专家才能破除新闻和舆论的假象。

李普曼是典型的反民粹主义者,被无数人批评过。我就不批评了。但是,他很正确地指出:民主制需要专家的帮助。而专家的帮助想要起作用,公共知识分子必不可少。尤其是政治响应舆论呼声,可能导致公众利益受损的结局。在实际政治活动中,此种我称之为“公众自损”或“公众自残”的情形经常会出现,并且在动机与结果之间往往有一个较长的时间和空间的间隔。在现实主义者看来,这不可接受。但民主主义者看来,这属于正常的民主代价。我认为,当这种情况出现的时候,专家应该努力向公众澄清可能出现的损失,但终归要服从民主制的程序和决策。

为民主制的健康而沟通专家研究和公众意见,是技术时代公共知识分子的光荣职责。由是观之,“公知”在网上被人鄙视,已经不是合格的公共知识分子。

具体到自然科学技术与人民群众的关系,让公众理解科学是STS存在重要意义之一。实际上,柯林斯和埃文斯把STS学者视为当然的互动型专家典型。

以上,草成,敬请批评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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