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宝石的心脏 | 原创小说

【原创小说】

把脑袋里光怪陆离的世界写下来，让另一个人在里面遨游。这是一场激动人心的旅程。

一

“我有一颗蓝宝石的心脏。”

 

我的室友费利克斯不无自豪地告诉我。这是个彻头彻尾的怪人，至少在跟他一起搬过来的时候，我是这么认为的。

 

那时我们在近郊租了一间卧房，房间所在的整栋楼都被改造成了民宿。凭借着两口装满书籍和衣物的手提箱，还有我略带德国口音的法语（我学过一段时间的德语），房东把我俩当成外国游客，我们才得以入住。

 

费利克斯滔滔不绝地向我讲起他在维维耶的中学生活，我对此兴趣索然，甚至想要告诉他：我搬到这里是为了有一个安静的角落来读书、写作的，而不是来听他一个人聒噪的。

 

一阵剧烈的咳嗽中断了他的话语，我抬头望着他，留意到两枚蓝宝石似的眼睛，有着孩子一样天真而深沉的目光。

 

我继续翻着手上的诗集，费利克斯坐在书桌上点了一支香烟。令人晕眩的气息在房间里蔓延，我禁不住掩上鼻子，可那阵气味还是从某个缝隙钻进来，几乎令人作呕。

 

“你还真会选地方，古斯塔夫！有全新的家具和干净的地板，冬天还有暖气用，真是个天堂一样的地方啊。”费利克斯兴奋地转过头来说道。一股白烟直冲我的鼻腔奔袭而来。

 

“你要夸我之前还是把烟戒了吧。”我感到很不耐烦，而讨厌的烟味无疑是在这种情绪上又添了一把火。

 

“我这不是真的香烟。喏，我给你看看，就是拿花边新闻报纸撕成几条，卷上点烟丝——那句话是怎么说的？‘让谎言燃烧的火温暖追求真理者的骨头吧！’你会喜欢这句话的。”

 

“我知道，我知道。可你这样做更伤身体，费利克斯。”

 

“好吧，那我一天就抽一支。我要是哪天没管住自己，每多抽一支就给你一欧元，当成给古斯塔夫长官的罚金了。怎么样，古斯塔夫长官？”

 

“你到底怎么回事？唉，我不需要你给我钱，费利克斯！”

二

我坚信我有让人一整天都不愉快的本事。费利克斯总是跟我讲几句话，看上去他为了让我脸上显出微笑，已经竭尽全力。

 

可我无论如何也无法笑出来，他何曾知晓我的痛苦，更不能指望他跟我产生共情。到巴黎高师上学是我最后的自救尝试，否则我就会被提前推入现实生活的荒诞深渊中。

我的亲戚希望我尽快熟络人情世故，于是我在文职部门实习，顺便积攒人脉，在这所恶毒的大学里被迫学习阿谀奉承。

 

“计算”、“考虑”、“权衡”在他们口中被归结成一个字眼儿：“算计”，“会来事儿”成了评价能力的标准。那时候我就对生活产生了深深的怀疑，而我在亲戚口中被称为“乔治·杜洛瓦”（《漂亮朋友》的男主人公）——他们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可是不知为何，我同费利克斯交谈时，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他喜欢贝朗瑞的诗歌，有时在话语中也引用一两句，而艾吕雅的诗文则令我豁然开朗。一来二去，我们就互换藏书来看了。

 

而他告诉我的那些事也并非索然无味，很多时候我觉得他的生活比我精彩得多，也幸福得多。直到有一天晚上，他指着自己的胸膛，低声说道：“去年假期我在工厂实习的时候受了工伤，就在这里留下了一个空洞。多亏了这颗蓝宝石的心脏，我才捡回一条命，可是肺里面还是不舒坦。”

 

“我的同学管我叫‘哨子’，不过我一直不在意。你有没有听到我讲话有点杂音？”费利克斯的声音压得更低，似乎想要压制住肺里的哨子，“空气总是从洞里经过，因此才会这样。”

 

“我不在意。——你当时有没有申请赔偿，费利克斯？”

 

“没有，我就这么忍气吞声花了一大笔钱，而且情况也不见得好转。”

 

可是费利克斯不想要任何人的怜悯。当他感到难受时，他就躺在床上，被子拉到与下巴齐平的位置。而我则坐在书桌前静静地看书，晚上扶着费利克斯下楼去吃晚饭，再回到房间里喝晚茶，写诗，聊天。费利克斯通常晚上十点半就寝，而我要拖到将近凌晨。

 

“你一直都有些不安，古斯塔夫。”费利克斯躺在床上，朝我嘟哝着。

 

此言大体不虚。我被自己置于希望和绝望的两极中间，摇摆不定。我不想追求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可是又怕自己的人生毫无价值。这毋庸置疑：我没有任何才能，也没有起码的道德底线。

费利克斯应该早就对我的冷漠态度厌烦了，我惹怒了他，让他本就不佳的身体状况雪上加霜。

我就是这样在怀疑中，日复一日地、积极地进行自我消耗的。

 

“我还不知道你会写诗，”费利克斯惊讶地叫道，“很少有人会像你这样，有着文学上的追求。你必定想要唤醒什么，这种努力最终会有价值。”

 

“不要开玩笑了，费利克斯。”

 

“我是认真的，古斯塔夫。这确实是我的看法。”

 

三

暗红色的清晨天光从窗棂渗透进来。我睁开潮湿的眼睛，零碎的鸟鸣将我唤醒，费利克斯安然地在另一张床上酣睡。忽然，我听见他喊道：“我妈来看望我了！”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一个女教师模样的小个子女人扬手打开了房间的灯，随后坐在费利克斯的床边，拿出两个蛋糕和一大袋车厘子放在小桌上，还给我带来一本书。

 

她默不作声，直到我们醒来，先跟我们寒暄了几句，而后一整个上午都在和我们闲谈。等她在房东催促声中离开后，费利克斯坐在桌上小口嚼着蛋糕，生怕甜味在他的口中迅速消逝。

 

从那天起，费利克斯的健康似乎一下子就复元了。他的脸色显出健康的红润，相反之下反而是我在替他承担伤病的痛楚了。他甚至能在课余时到公园散步，去博物馆里看展览。

由于怕多出不必要的开支，他也戒了烟。看上去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除了我自己。

 

这种情况只持续了两个星期。

某天深夜，费利克斯的胸中迸发出一阵极端剧烈的咳呛，夹杂着临终的喘息。我跳下床，托起他的头，他的胡须被唾液黏连在一起，眼角挂着两颗硕大的泪珠。费利克斯无法说话，半张着嘴，茫然地望着我。

 

我叫了辆救护车把他送到医院，心中担忧着他的命运。房东倒是松了一口气，他不希望有人死在这里，要不然房间就再也租不出去了。

 

幸好费利克斯活了下来，然而他总是在低声呓语，总是提到那座山峦环抱的小城。“我要回到维维耶了……如果我不在人世了，就让我的堂哥把我埋在门前的苹果树下吧。蓝宝石的心脏我会交给你……我不会轻易把这样东西交给别人。”

 

我害怕听到这些，将脸颊埋进双手，背过身去流下眼泪。

 

费利克斯拖着虚弱的病体，踏上从巴黎开往故乡的火车。他那瘦削的脸庞被微笑照亮了，像是蒙上了成圣的光环。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从今往后我将重返孤独。

我在这个房间里度过大学生涯的最后两个月，在与费利克斯分别的半个月后，我收到一个从南部小城寄来的包裹。包裹里有一个一面嵌着玻璃的木盒，还有一封短信。

 

“古斯塔夫·波朗先生，很不幸地告诉您，费利克斯·弗洛瓦松在回到维维耶的五天后，由于突发疾病去世了。按照他的遗嘱，他的心脏就交付给您。——马塞尔·弗洛瓦松（签名）”墨水被堂哥马塞尔的泪水打湿，边缘晕散开来。

 

两年后的今日，我依然将它放在写字台书架上最显眼的位置。

 

这就是费利克斯和他的蓝宝石心脏的故事。

每当我望向蓝宝石的心脏时，费利克斯快乐的神态总是回到我的心头，而我的灵魂由于忧思，反复地痛楚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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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作者

赫茨贝格

22岁，来自镇江

平平无奇的文学系大学生。名字就是个代号，理想是去《人道报》编辑部打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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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钰婷

排版/子烨

图片/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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