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一些上级热衷于“等级式管理”“精细化指导”?

发布于 2022-05-18 20:37

 

这种非常状态下的工作机制值得我们深入思考,对我们当下坚决反对形式主义官僚主义也不无启示。

顾炎武说:“管民之官多,则国治;管官之官多,则国乱。”他在《日知录》中又解释道,县级以上是“管官之官”,县级以下是“管民之官”。用现在的话说,所谓的“管民之官”,就是直接为人民搞服务的基层公务员,比如县乡村干部;所谓的“管官之官”,就是那些可以对基层公务员提要求、作指示、派任务的上级领导机关和领导干部。

在顾炎武看来,县官位卑权轻,中央与州郡之官位高权重。在上者权大而责小,往往不了解实情、瞎指挥;在下者则权轻而责大,有的人选择唯上是从,有的人不安其位、急于上爬,还有甚者,利用权位搜刮民脂民膏。

当然,顾氏这里所指的,主要还是明代的政治制度。明清时期,除中央京官外,在地方的官员,高层级的有总督、巡抚,中层有知府、知州等,都是管官的官,知县成了最基层的官员。层级越多,吏治也越发混乱,普通民众所受压迫也就越沉重。

钱穆先生讲中国历代政治得失,曾说“中国历史上讲到地方行政,一向推崇汉朝,所谓两汉吏治,永为后世称美,这一点值得我们的注意。”理由是,汉代的地方政府,分为郡、县两级(州是监察制度,刺史是监察官),官级分得少,升转极灵活,虽然是大一统的局面,地方行政区域划分得也比较小,但郡县官员并不感到这个中央政府高高在上。

历史地看,秦汉处于大一统国家的早期,交通尚未便捷,地方层级过多必然有碍信息传输,增加运行成本。唐宋以降,尤其明清,交通运输条件有所改善,驿站发达,层级设置也越来越繁杂。两汉循吏辈出,郡县制也成为我国地方政制的基础,两千年来未有根本改变,汉朝的地方制度设计是很有政治智慧的。

 

我们都知道,现在的官僚主义形式主义问题十分严重,老百姓不认可,基层干部有怨言,可谓里外不是人、两头不落好。

它的表现形式有很多,比如说,提要求的领导多,具体抓落实的一线工作人员少;督导调研的领导多,实际干活的工作人员少;精细化的台账多,切实可行的举措少;用于熬夜写材料的时间多,实际干工作用的时间少;汇报的材料多,实际做的事少。这可以称得上是新时期的“五多五少”。

形式主义官僚主义也反了好些年,大会小会都在讲,各种文件三令五申,也追究了不少领导干部的责任,但都不见实质成效,甚至出现了以形式主义官僚主义方式,来反对形式主义官僚主义的“怪圈”和恶性循环。形式主义官僚主义就像臭豆腐,“闻着臭、吃着香”。

这个顽症痼疾之所以长久得不到根除,固然有多重原因,但与我们当下的制度设计和管理模式不无关联。

首先,地方层级实在也太多。省、市、县、乡、村,一般来说都有这五级。如果是城市,市有区,区有街道,街道下面有社区、小区等。总共就这么大点区域,层层架构,烦不胜烦。虽然社区、小区的管理人员并非都是公务员,但对于一个普通百姓来说,上述这些都属于管理他的层级。

其次,直接服务民众的工作人员并不多。虽然理论上讲,对一个普通百姓来说,这些公职人员都是为他提供管理服务的,但直接与他接触的工作人员十分有限。这就是顾炎武所谓的管民的官少,管官的官多。别说省、市领导,就是县、乡干部,这些原本的“亲民官”,整天疲于应对上级的各种会议,也难得有机会直接与民众接触。

说到这,我在基层的朋友对所谓的“扁平化管理”也有意见。

他说,现在的一些“扁平化管理”,徒具形式而已,很多只是体现在会议直达。也就是省里视频会议直接开到乡里或村里,但省里开完会,市里照样开,市里开完了,县里接着开。市县层层开会落实,层层加码提要求,基层不得不参加每个上级的会议,不仅陪会任务更重,而且落实起来更艰难。集中到一点,就是陪会是个硬任务,远多于思考问题、实际干工作的时间。

朋友提建议说,要么省里只给市里开会,不要扯上乡村,要么省里视频会议直达乡村后,市县不要再开。但矛盾在于,如果省里只给市里开会,就体现不出“扁平化管理”要求;如果要求市县不再开会,又显得他们不讲政治,也没有存在感。所以只能这样不伦不类僵持着,但着实苦了基层干部。

扁平化管理的核心要义在于,高级管理层直接对一线基层进行具体的指导,提出明确的落实要求,基层拿到指示后,可以直接用于工作实践。因此,这种指导必须尽可能符合基层实际,并且可操作性强,而不仅仅是会议直达和信息传递。

第三,与精细化的指导管理模式有关。一方面,社会在进步,科技发展一日千里,信息传输手段登峰造极,这些都为精细化管理提供了客观条件。否则,就不会有各种微信工作群。

凡事有利有弊。就像打印机没有给写材料的人提供多少便利一样,微信工作群也让基层苦不堪言。试想,在没有电话、没有手机、没有微信群的时期,传递一份公文,少则数天,多则数月,哪有那么多朝令夕改的指示飞来飞去呢?

正因为信息传输方便了,“今天通知明天要,上午通知下午要”,这样原本极端的事例才成为习以为常的惯例。但是,我们要明白,尽管信息传输便捷了,工作规律并没有太大变化,就是完成一项工作任务,还是需要花费一定的人力、物力和时间,并没有像信息传输那样突飞猛进,它有自己的一套规律必须遵守。

另一方面,上级领导机关和领导干部不仅希望能在第一时间看到结果,还要具体详细地指挥过程。有的领导为了显示自己的能力水平,似乎很乐于展现自己的专业指导。现实中,虽然不会像宋代的皇帝给前线将帅颁布阵图那样遥控指挥,但多少也会存在过度精细化的倾向。

邓小平同志曾说:“我们的政府管得太多了,要尽可能少管。有人少管,就会有人多干;上面的多干是添乱,下面的多干才是实实在在的生产力。”这句“上面的多干是添乱,下面的多干才是实实在在的生产力”,真真深谙地方行政三昧。严重点说,上面的多干,不仅是添乱,有的就纯属不了解实际情况的瞎指挥。

某种程度上可以认为,“等级式管理”加上“精细化指导”,就约等于官僚主义瞎指挥。

 

为什么上面的领导们热衷于“等级式管理”“精细化指导”呢?

我想原因不外乎两条:一是“等级式管理”可以最大程度彰显上级的权威。高高在上,一呼百应。这种感觉是颇有诱惑力的。

二是采取层层传达的方式来安排部署工作,上级可以更省心,他只需要向直接的下级或者下级的极少数人下达指示即可。一般情况下,这个接受指示的下级,就成为他的代理人,或者是该项工作的总联络人,遇有任何问题,上级领导只需与他联系,甚至让他承担责任就行了。

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不仅某些上级沉浸在“精细化指导”中无法自拔,就是一些下级或者基层单位,也在利用这个手段达成自己的目的。有的通过多请示汇报,为自己开展工作寻求依据支持,有的把原本自己可以决定的事项,也让上级作决策,这实际上是在推卸责任,把包袱甩给上级,以此来减轻自己的责任。

现实中,这种安排部署工作的模式会造成哪些问题呢?

主要也有两个方面:一是上级政策在层层传达过程中发生走样变形。这个道理至为明显。每个层级、每个人对同一项政策的理解都是不同的,哪怕是一字一句、原汁原味传达,也可能存在理解不一致的问题。

相对来说,高层级领导接触到的核心文件更多,更能理解体会上级决策意图,并掌握文件政策的精神实质,而下级工作人员受客观条件和能力水平等制约,所理解把握的政策内容就要打折扣了。

第二个问题是效率低下。经过层层开会,层层转发,层层审批,很多时间耽搁在中间运转过程,留给基层真正落实的时间相对减少了,这也是很多工作在基层陷入形式主义的重要原因。

毛泽东同志就很能理解这一点。1958年、1959年前后,针对不少地方存在的“高指标、瞎指挥”、“浮夸风”、“急功近利、虚假政绩”等问题,毛泽东在多个场合指出,虚报比瞒产更有危险性。原因在于,“报多了,拿不出来。如果根据多报的数字作生产计划,有危险性,作供应计划,更危险。”(《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三卷,第523页)

“瞒产是一种值得高兴的造假。如果是对付主观主义、强迫命令的造假,也是造得好的。”(同上,第527页)“瞒产私分,完全必要,这是我们的政策造成的结果。明明是我们以及在座诸公叫他们瞒产私分的,是我们的政策要他们这么搞,叫他们磨洋工,叫他们外逃。”(同上,第622页)

1961年2月,毛泽东同志与张平化(时任中南局书记处书记)、胡乔木等人谈湖南农村整风问题,当听到胡乔木汇报说:“这几年的经验,就是越偏僻的地方大概是比较好的地方。”毛泽东接着说:“是官僚主义达不到的地方,主观主义达不到的地方,瞎指挥达不到的地方。”(《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四卷,第542页)

毛泽东同志还对“条条专政”深恶痛绝。1971年8月,毛泽东在武昌东湖客舍,听到华国锋汇报全国化肥生产情况不好时说:“讲下放十几年了,下放不了,条条专政就是改不了,地方生产的钢也分不成,统统拿走,拖拉机也不让省里搞,这样大的国家,这样多的人,部里能管得了?条条专政害死人,我就主张靠省里管。天天叫下面报积肥数字,官僚主义。”(《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六卷 392页)

这里的“条条专政”,其实就是等级式管理和精细化指导结合的一个“怪胎”。

 

这次郑州疫情封控期间,我通读了黎东方先生的回忆录《平凡的我》。黎东方被誉为“中国之汤因比”,是民国通俗讲史第一人,他的“细说体”名扬海内外。毛泽东曾吩咐陈伯达,邀请黎东方到延安窑洞做客,足见对他史识的高度认可。他在自传回忆录中,有些对历史的真知灼见,读了很受启发。

上世纪四十年代,黎东方去西北考察,回程途中要穿过河西走廊,某行政督察专员向他诉苦说:“我这个地方,中央各部会派来的官很多,什么事都有人管,然而省政府以为都是我管的,要我作报告。”说实话,这种疲惫,现在的一些基层干部太能“共情”了。

黎东方给这个困扰起了个名字,叫“上级问题”。意思是说,他不仅有省政府主席及各位厅长作为上级,也有中央政府派来的“各种办事官”,例如交通部的、财政部的、粮食部的、内政部的等。“上上下下,管的人太多,被管的人也太多。管来管去,倒反而没有时间为老百姓办事了。”(《平凡的我》,中国工人出版社2011年版,第240页)

这不就是毛泽东所谓的“条条专政”吗?可知这个问题其来有自。冰冻三尺,绝非一日之寒。而要彻底解决它,也不是一蹴而就的。

现在地方层级很多,公职人员也很多,各级的要求指导也很精细,上级领导对基层干部的管理也很严格,似乎每个上级、每个部门都在管来管去,但就是直接为老百姓做事的工作人员越老越少,基层干部多数时间用来应对上级管理,真正为老百姓做事的时间反而越来越少。

这就不单是反对形式主义官僚主义所能解决的了,而是应该跳出这个“怪圈”,从历史的视角,从制度经济学的视角,加以全面审视、认真反思。这有待于学者专家们进行科学系统的研究论证。

现实当然不是历史的重复,但适当总结一下历史上的经验教训,终归于现实发展有利。

眼下当务之急,不妨借鉴一下“扁平化管理”的经验做法,尽可能少一些层层转述、层层传达;工作任务下达后,不妨给基层干部一些必要的时间,不要着急要结果,更不要在未了解实际的情况下就作指示。须知,不掌握一线实际的所谓“精细化指导”,说白了,就是瞎指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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