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怎样“变扭”的(21)——妙妙上
发布于 2022-06-03 16:47
我外祖母慈祥有一个例证,就是对她第一个孩子,也就是我从未谋面、而常听家母谈起的那个名叫“妙妙”的大姑姑,因为她七岁就死了。而我外祖母从来不提起,她也不允许我外公提起,谁提起,她就跟谁急——她太伤心了——我都难以想象,我外祖母也会伤心,感觉她只会愤怒。
我大外婆对我家母云:“其实你有一个姐姐,我们叫她“妙妙”。这小姑娘啊,真是聪明,那眼睛眨巴眨巴的,会说话一般!”说到这里,她就叹息不已,“但是她总是安静的,什么都说,管着她的弟弟——就是你哥,一脚都不离开。我们有东西给她吃,她就藏着,非等你娘来了,才肯吃。问她,她就说‘人家给我们东西吃,我们总也要还的,所以必然要给娘看看,以后怎么还,娘心里就有个数!’你看,这么懂事的小孩,哎呀,谁见了都喜欢,可是……”她又叹息,简直要哭出来,最后叹道:“大凡好人是留不住的,长得清秀的、生得聪明的、懂事的,天上都要收走,活着的,都是有罪的!”她老人家从来迷信,还力图做一个神婆,可是除了我奶奶,没有一个人相信她。但她这话说得却十分有道理。
我外祖母搬到俞家湾后,平白又多了一笔房租的开销,而当时我外公正在学修船手艺,家里进账有限,日子难过,就打算去借点钱。想来想去,只有一个我外公的表姐,嫁到了县里,丈夫是个链条厂的工人,家境应该比较殷实。当年这个表姐家里没吃的,我外公送过几次鱼干,她颇为感激的,如今去走一遭,就算没啥的,去看看她,走动走动,也是好的。
他们夫妻两个讨论一番后,就决定带着两个孩子去趟县里,我外公扛着一条草鱼干,半袋糯米,外祖母则领着两个孩子,一路搭乘船走路去看表姐。
那表姐的确很客气,招待也体面,又苦留他们住了两晚,顿顿不是鱼就是肉。临走还弄来一袋子白蒲枣,又香又脆。两孩子平日里吃饭都慌,心目中最奢侈的果子,大概只有花红李子,每年我外祖母只肯用小半升米换两斤来,他们姐弟两个就乐得跟过年似的,哪见过这样的果子,又是这么一大袋!真是心花怒放,我大舅吃得眼珠都翻白,外祖母揉肚拍背,直到他“嗷”的吐了一堆,才算平复,我那妙妙姑姑,虽然没吃得这么慌,也是饱得到了喉咙,边吃边看弟弟,边看弟弟边笑,这几天简直感觉在云端里过日子。
那表姐不待他们开口,就塞给我外祖母五块钱,又说了一堆亲戚多走动的话,说得我外祖母像个淑女一般,脸是红一阵粉一阵的。
等那天要回去,表姐夫妻两个带他们去乘火车,两个小孩可开心坏了,他们自出生以来就没见过火车,一到火车站,就跑到月台铁道边等着看火车。我外婆喊:“别掉下去,小心点!”妙妙就拉着弟弟,向母亲“嗯嗯”地点点头,一副乖巧的样子。
可是他们等了许久,就是没有火车来,于是就在地上捡桃核玩,把桃核当弹子,掷来滚去,正玩得开心,忽听众人说:“火车来了,火车来了!”他们便抬起头来,只见沿着铁轨的远处,有一个黑色的小点,轰隆隆地跑了过来,慢慢地驰近了,头上还有个烟囱,浓浓地滚出一堆白烟, 地面也振动起来,隆隆的声音渐大,那黑乎乎的火车头像一间大房子一般冲了过来,又带有一阵急风扑来,吹得妙妙脸上毫毛倒竖。她正要凝神细看那驰近的黑房子到底长怎么样,突然“呜”的一声汽鸣声,如五雷轰顶一般砸下来,随即一阵更为猛烈的飙风如巨浪般冲过,她“啊呀”地叫了一声,便跌倒在地。
我外祖母连忙跑过去抱住,见她脸色白得像纸,连嘴唇都没了血色,一张小嘴还惊惧地张着,眼睛则直直地。外祖母手忙脚乱地给她拍背揉胸,口里宽慰道:“妙妙、妙妙,甮唬甮唬,姆妈来起嗒,姆妈来起嗒!”手不停地揉着。众人见状也都跑了过来,表姐说:“唬得去了?甮要紧咯,慢慢会好的!”说着蹲下身去,来掐人中,又掐后脑。果然,那妙妙“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续之便是“哇哇”地一连串哭,紧紧地抱着她娘。大家都宽下心来,安慰道:“哭出来就好了,哭出来就好了!”
原来刚才那班是过路火车,到湄池的火车,还得是下一班,直到了中午时分,火车才到了站,上了火车,两个孩子又都高兴起来,妙妙又拉着弟弟,蹦蹦跳跳的,全然是没事了。待到了湄池,他们各自依偎在父母边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外祖母把两个叫醒,又让我外公背着弟弟,自己领着妙妙下得车来。
下车的人很多,又都得过桥,于是都挤在了大桥的入口,整座水泥大桥都感觉上下摇晃着,大家摩肩擦踵地拥过桥去,妙妙个头小被挤在下面,闷得满头大汗,等过了桥,她突然说:“姆妈,我想吃冷饭头!”我外祖母听了心里是一惊,总感觉到不对,妙妙是从来不说讨东西吃的,续之又想,挤了一天,估计是饿了,便应付道:“等回家吧,快走!”就又拉着她赶路。我外公也看了一下妙妙,感觉也有些异样,跟外祖母说:“妙妙感觉不对呢,她眼睛直直的!”外祖母蹲下身去,果然眼睛直直的,瞳仁都似乎有些淡了。她用手在妙妙头上摸了一把,果然很烫,便道:“有些烧!快些回家,到阿二那边配点退烧药!”
湄池到我们村大概有两小时的路程,我外祖母就让我舅舅自己走,让我外公背着妙妙。走了两里地,妙妙竟慢慢地滑了下来,两只手软软的,没一点气力。外公插着双手,紧紧的端着她的臀部,只感觉到有上百斤的重量搭在他手上,整个背脊都浸湿了。我外公打渔修船,力足很好,背个小孩简直能健步如飞,现在他一路上耸了几次身,走到龟山脚,他跟我外祖母低声说:“不对呢,太重了,我有点吃不消了!”外祖母再看妙妙,整个人瘫软着,紧闭着眼睛,也是满头是汗,又一摸脑门,热得烫手,不觉吃了一惊,道:“烧越来越高了!你先歇一歇,我去那边湖里洗一块毛巾来。”
等我外祖母拧了毛巾,给她擦拭了一番,才稍稍感觉到她有些清醒了,可是刚一睁开眼,就又说:“姆妈,我想吃冷饭头!”我外祖母和外公相顾失色。“怎么无缘无故,又是这一句?”外祖母疑惑道。“走了这么长的路,估计是饿了。”外公解释道。外祖母犹疑地应道:“估计也是饿了,快走吧,打针退烧药,应该就好了!”说完她背起妙妙便走,让我外公带着舅舅。
时已傍晚,日头已挂在山岚,热气却还不退,好在有几阵子风,吹在脸上,淌过背脊,还有些爽意。我外祖母背着那孩子,也不显得吃力,竟比我外公走得快,她不敢稍有停歇。这让我外公看了心里有些疙瘩,或不免有些愧怍,他也说不上来,只也抱起我舅舅,快步跟着。不时见到路边那些人家,在挑水泼地,或在被水浸冷的地上摆桌子吃饭,打赤膊摇扇,是到了晚饭时间了。此时才算看到了村口,那诊所就在不远处,门前也围着一些人,大概是在扒着饭聊天,见他们一家匆匆的赶来,又见背着抱着孩子,都迎了上来,问道:“阿茂,小孩怎么了?”
“囡有些发烧。”
“阿二刚刚出门,估计吃饭去了,我去叫一声!”卢妈妈还在吃着饭,便快步走了去喊人。大家也都围上来,有让座的,有探过头来看孩子的,又有猜各种道理的。见妙妙迷迷糊糊地在说些什么,就问:“她好像在说些啥的!”
“是高烧,有些小孩高烧就会不停说话!”
“念念叨叨的,像在跟人说话!”
这时俞婶就神秘兮兮地把我外祖母拉到一边,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些话,指手画脚的,看得我外公心里都发毛。我外祖母似乎也很是吃惊的样子,张着嘴看着俞婶比划着。突然听有人说:“阿二来了!”
只见阿二嘴里还嚼着什么就进来了,见抱着的妙妙,也用手一摸小孩的脑门,又蹲下身子来看看小孩的舌头,就说:“发烧了!”就走到药柜前,捣鼓了一番,拿出几支药水来,一起“嘣”地掰断,又用镊子从一个搪瓷盒里检出一个针头,按在针筒上,便挨个把药水抽了进去,又将针头上挑,轻轻的一推,针尖上便冒出一串水珠,沿着针头咕噜噜的滚下来。众人都安静地看着阿二熟练地完成上述工作,又随着阿二的身影,看着他把针扎进妙妙的大腿根部,又看着他把药水推了进去。妙妙只“嗯”了一声,稍微抽动了一下,便不动了,甚至连眼皮都不甚抬一下。
阿二把针头退出来,又看了看妙妙,对我外公说:“先回去歇着,看看晚上,多给她喝水。”我外婆又想问些什么,却又不知道怎么说,也不知道问什么。最后他们还是匆匆地回到了家。这时连我舅舅都累得睡着了,就把两个小孩都放在了床上。他们夫妻两个则只能呆坐着,等着看妙妙烧退下去。
我外公突然想起来,便问:“刚才王婶跟你说啥了?”外祖母抬了一下眼,说:“伊说,会不会碰到‘佬头’了,要我去找吴大话看看——等烧退了看看吧!”我外公也点点头,又说:“吴大话本事是有的,明天我去叫他来看看。”
两人也都没顾得上吃饭,就这么陪着,心里都七上八下的。待到天全黑下来,我舅舅说饿,外祖母才想起大家都没吃晚饭。于是起身去弄吃的,只是都没啥胃口,胡乱扒了几口,就又去看看妙妙,用手一探,外祖母说:“还是有点烫!”
外公道:“没这么快,阿二说,要看晚上。你快去拧湿毛巾,给她头上焐着点。”说完外祖母就去拧毛巾。
夏夜很长,如今守在床边,等着妙妙烧退,就显得尤其漫长。外头院子里的人声也渐渐稀了,只听到屋外“唧唧”的虫鸣声,以及蚊子嗡嗡地作祟声。我外祖母时不时去探一探手,毛巾也不知道换了几回,中间妙妙醒来过几次,看一看爹娘,只轻轻地唤一声“姆嬷”。有时又说要喝口水,这就让外祖母心宽一点,匆忙给她倒水,看着她只喝了一两口,便又劝道:“妙妙,多喝一点!”只是妙妙再不肯喝了,还是躺下睡了。此时外祖母又有些揪心。
夜似乎更沉,连蚊子都似乎“嗡”累了,不知不觉两人打起了瞌睡。我外祖母迷迷糊糊的,似乎感觉有人在叫她,叫得很急,但听不清到底在叫什么,她努力想要睁开眼睛,可是就是怎么也睁不开,她使劲摇了一下头,浑身一颤,才硬生生地抬起眼皮,撑出一条缝来,她模糊地看到,好像一个人在使劲地向她招手,嘴巴张合着在呼唤,那形象渐渐地清晰起来,是个矮子,不,是个小孩——“小孩”!她猛得惊醒过来,发现自己依旧倚躺在床边,而我外公则歪斜着靠在椅子上睡得很死,她回头去看床上,吓了一跳——妙妙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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