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课 | 散文怎样写才透彻?

发布于 2022-06-03 20:08





  好的散文是一面擦干净的玻璃窗。

  这个比喻的一多半,是一位著名小说家的贡献,我只是加了“擦干净的”几个字。原有的比喻贵在简洁,但我加上一个限定语,是想让它距离散文的写作更进一步。作为读者来说,我读到的散文太多,不好的散文只是在墙上画了一面玻璃窗,假装给人一片风景。较好的散文里面,有很多的玻璃窗脏了,外面的景物看得迷迷糊糊的,一只猫会看成一只老虎。只有很少的玻璃窗是擦干净的。擦干净的玻璃窗就不同了,它是真的玻璃窗,看出去很透彻。

  拿我自己来说,我也写散文,写作之中,写完之后,自己就有了感觉——有的像是假窗子,唬人大概还行;有的是真窗子,但是浑浊,自己觉得不够清爽;有的擦干净了,自己也觉得写得透彻,再读一遍心也舒畅。

  你可能想起来了,“透彻”这个词语,最早是对诗歌写作的描述。

  13世纪的一本《沧浪诗话》,觉得诗歌的妙处是透彻玲珑,如空中之音、水中之月、镜中之像,等等,言有尽而意无穷。那本书还觉得更早的年月诗歌就开始有了悟性,可是有的是透彻之悟,有的是一知半解之悟。不用说,透彻之悟自然是好的。

  好的文学作品都要像一面透彻的玻璃窗。到了20世纪,诗人顾城写的《来临》,直接把那面玻璃窗推开了。他写道:

  请打开窗子,抚摸飘舞的秋风/夏日像一杯茶,此时已澄清/再没有噩梦,没有蜷缩的影子/我的呼吸是云朵,愿望是歌声/请打开窗子,我就会来临/你的黑头发在飘,后面是晴空/响亮的屋顶,柔弱的旗子和人/他们细小的(地)走动,没有扬起灰尘……我要在你的血液里,诉说遥远的一切/人间是陵园,覆盖着回忆之声

  我们得承认,这首诗本身就写得透彻。在顾城看来,写作除了要像打开的窗子,还要像澄清的茶,浑浊是不行的,没人愿意品味,看着也会不爽。

  这里的“澄清”,是透彻的另一种说法。有些喝茶的老先生们讲究喝到火候,全身通畅,那种喝到位了的透彻,像不像散文家写到位了的透彻?

  我读过一些写得透彻的散文。新近读的是阿来长篇散文《大地的阶梯》。刚读完序言,我就有个明显的感觉,他的透彻出现于写人物和事件,诗意的语言,独立的思考判断,等等方面。

  在阿来那里,这几方面是融在一起的。

  “这个书名由来已久。那是七八年前的事了,我从一座小寺庙里出来。住持让手下唯一的年轻喇嘛送我一程。”这是阿来的开篇。住持喇嘛说这座小庙的历史有一万多年了,阿来不同意,于是他们有了一场争论。争论之后是年轻喇嘛送阿来下山,两个人在刚收割不久的一块麦地里坐下来。

  阿来写道:

  坐在我身边的小喇嘛突然开口说:“我知道你的话比师傅说的有道理。”我也说:“其实,我并不用跟他争论什么。”但问题是我已经跟别人争论了。年轻喇嘛说:“可是我们还是会相信下去的。”我当然不必问他明知如此,还要这般的理由。很多事情我们都说不出理由。这时,夕阳照亮了一川河水,也辉耀着列列远山,一座又一座青碧的山峰牵动着我的视线,直到很辽远的地方。年轻喇嘛眯缝着双眼,用他那样的方法看去,眼前的景象会显得飘浮不定,从而产生出一种虚幻的感觉。“其实,我相信师傅讲的,还没有从眼前山水中自己看见的多。”

  在这里我们能看出来,阿来的说不出理由只是不说而已。如果要写另一篇散文,他方才那场争论也会写得精彩。住持喇嘛认为他信奉的事物具有对日常生活的超越能力,阿来认为历史进程中的宗教不能超越历史本身,他们讨论的未必是同一个问题。但这篇序言不会以这场争论为重心,阿来只是附带说几句,给我们的感觉已经是很透彻了。

  这里的透彻,是言简意深达到的效果?

  那个小喇嘛写得更加透彻,身为僧人他相信师傅的学问,身为听众他相信阿来说的话挺有道理,身为自己他相信面对天地万物的感觉。

  阿来继续写道:

  他脸上浮现出一丝犹疑的笑容:“我看那些山,一层一层的,就像一个一个的梯级,我觉得有一天,我的灵魂踩着这些梯子会去到天上。”这个年轻喇嘛如果接受与我一样的教育,肯定会成为一个诗人。我知道,这不是一个可以讨论的问题,对方也只是说出自己的感受,并不是要与我讨论什么。这些山间冷清小寺里的喇嘛,早已深刻领受了落寞的意义,并不特别倾向于向你灌输什么。但他却把这样一句话长久地留在了我的心上。

  后来,小喇嘛关于梯子的比喻,启发了阿来这本书的书名。他在群山中诗意行走,看见群山渐渐升高,就会想到这个有关阶梯的比喻。他说:我一直认为,这是一个好的比喻。一本有关藏语诗歌修辞的书中说,好的比喻犹如一串珠饰中的上等宝石。而在百姓日常口头的表达中,很难打捞到这样的宝石。我有幸找到了一颗,所以,经常会在自己再次面对同样的自然美景时,像抚摸一颗宝石一样抚摸它。而这种抚摸,只会让真正的宝石焕发出更令人迷醉的光芒。

  他是在告诉我们一种态度和一种写作方式。从民间语言中得到的上等宝石,还要化成个人思维的营养,还要经过自己的再加工,让它的光泽更迷人。

  藏族出身的阿来,从写诗开始的阿来,很早就注意到写作语言的透彻。《大地的阶梯》中引用了他三十岁时写给自己的诗句:我们嘴唇是泥,/牙齿是石头,/舌头是水,/我们尚未口吐莲花。/苍天啊,何时赐我最精美的语言。

  语言的透彻,是作家最需要的。

  有了透彻的语言,作家的思考判断才会透彻。

  阿来告诉我们:

  “太阳弹响群山的音阶。”我试图用诗概括当时的感受时,用了上面这样一个句子作为开头……我的情感就蕴藏在全部的叙述中间。我的情感就在这每一个章节里不断离开,又不断归来。作为一个漫游者,从成都平原上升到青藏高原,在感觉到地理阶梯抬升的同时,也会感觉到某种精神境界的提升。但是,当你进入那些深深陷落在河谷中的村落,那些种植小麦、玉米、青稞、苹果与梨的村庄,走近那些山间分属于藏传佛教不同流派的或大或小的庙宇,又会感觉到历史,感觉到时代前进之时,某一处曾有时间的陷落。问题的关键是,我能同时写出这种上升与陷落吗?

  这部《大地的阶梯》写于他的小说《尘埃落定》之后,写人和事件的透彻保留了下来,语言的透彻有了提升,又增加了思考与判断的透彻。

  透彻,与中国传统美学的大部分词语一样,看似一种不那么清晰的描述,却是一种清晰的感觉。

  它确实是一种感觉。当读者评价一位作家的感觉很好的时候,时常是说他的作品写得透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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