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是怎样炼成的

发布于 2021-09-16 00:20

‍人,容易被标签化,尤其是名人,尤其是古名人。他们不再说话,沉默在历史深处,留下的文字,等待被翻阅,更可能是遗忘。“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早已是陶渊明的标签。

但,越是脍炙人口的诗句,越容易被囫囵吞枣地接受和传播。我们以为,这样的句子所昭示的精神层次,已臻化境,而实则仍然是低看了。就像他的名字所暗示的:陶然,渊深,明亮。

陶,渊,明。阳平,阴平,阳平。既有起伏,也是回归,一如他的人生。陶渊明是说不尽的,但说不尽的渊明,仍然需要不断地被解码。

对于一个被标签射中的人,我们最需要做的,就是撕掉标签。陶渊明是一种现象,也是一个假象。现象有社会的原因,假象有个人的原因。这一切,要靠细读文本来解决。

所有的解读,都可能是误读,尤其是渊明。但文本细读之所以必要,也是因为舍此之外,都是横加揣测。孙绍振说,所谓分析,应该针对原本统一的文本,在天衣无缝的作品中找出差异,揭示出矛盾,提出问题。世人都道渊明诗文“平淡自然”,“不见有斧凿痕”。但若以《归去》一文为例,陶渊明不但不够“自然”,且显得过于刻意。且让我依循常识来做一番推理。

陶渊明这一生,五次出仕,五次归隐,从29岁到41岁这十三年间,演绎了一出“活着就是折腾”的正剧,《归去》所述的,是他最后一次折腾。对此,不妨先问几个问题:渊明最后一次出仕的动机为何?序中交代是“幼稚盈室,瓶无储粟”;渊明最后归去,是否改变了这种境况?非但没有,考虑到劳动力的缺失,可能还加剧了家庭的贫困,正如他在另一篇文章里自述的那样,是“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

于是有了第一个矛盾:为什么此前他不能忍受这种境遇,愿“求为长吏”,而此后却能“晏如也”?答案只能是:心境变了。在不变的现实面前,可变的永远是自己的心态,渊明也不例外。

所以,他初归之后,“看到”的是一幅融融其乐的画面:“僮仆欢迎,稚子候门”。先生大人远道而归 ,一家上下,又惊又喜,鸡飞狗跳,这是可能的。古时道阻且长,凶险难测,能够平安回家,实属幸事。但这份和谐与温情,不见得能持久。因为现实没有得到改变,依然坚硬如磐石。

让我们稍微发挥一下想象力:出仕之前,那些堵心的画面,如饥儿的哀嚎、妻子的愁容、空空的瓦罐、克制的叹息与埋怨,在他归去之后,一个都不曾少。但是,在《归去》一文中,我们既听不见,也看不见。这些“负面信息”,似乎被有意地屏蔽掉了,被筛得干干净净。也就是说,我们所看到的,正是陶令想让我们看到的。有选择性地呈现,是诗人创作的自由;但是选择呈现此而非是彼,则流露了为文背后的深意。

其实,周振甫先生早就发现了破绽。序中所记日期为,“乙巳岁十一月,尚在仲冬,倘为追述、直录,岂有‘木欣欣以向荣’等景物,又岂有‘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等事?”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阴差阳错?只有一个可能:这是他自造的境,即王国维说的“造境”,《桃花源记》也好,《归去》也好,都是盗梦空间。

至于尴尬的现实,诗人似乎秉持“不提也罢”的做法,轻轻地抹去了痕迹。某种意义上说,这种做法不够“自然”,因为屏蔽行为是有意为之的,而自然则要求某种完整性。然而,我们似乎也能理解这种做法,因为从热爱“丘山”的“本性”里流淌出来的文字,只能是他内心图景的高清呈现:我给你看到的,也是我想看到的。

但是,真正的文本细读,不应该“把对象和艺术对象的一致性作为出发点。相反,应该从艺术形象中把作家创造的、想象的成分分析出来。

只有这样,才能从被动的赞美中解放出来,解放出来的方法就是‘还原’”。如果我们循着陶渊明所指的方向看去,就只能看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文本无限的丰富性,就在这种不思量的阅读中,走向一种附庸的苟且,煽情的浪漫。随波追流,浩浩而去。更要命的是,徜徉在一种莫名的激动里,以为自己终有所得。而那样的渊明,是很容易说尽的。

陶渊明当然不只有“悠然”“冲淡”这一面。鲁迅说,就是诗,除论客所佩服的“悠然见南山”之外,也还有“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的“金刚怒目式”,在证明着他并非整天整夜的飘飘然。而这样的论断,仍然可以从细读文本中得到。

比如,“舟遥遥以轻飏”,其“轻”既是“竹杖芒鞋轻胜马”之“轻”,亦如“轻舟已过万重山”之“轻”,大有脱离苦海之感,却又隐约可见,生命不能承受之重。这份沉重的隐忧,要靠抚琴与读书、登高与临水、驾车与荡舟来化解,发泄为一声长啸与嗟叹,弥散在无边的虚空中。

似乎可以这样说:《归去》一篇, 既是渊明对田园的款款情语,也是他同仕途的决裂书。这份决裂并非一次性完成,而是经历持久的心理较量。开篇即呼“归去”,可见田园将芜是他念兹在兹的疼痛。“今是”与“昨非”,也就不是一朝彻悟的结果,是早已有之的。

但践行的决心,需要一个具体的行动。及至初归,天伦的温馨与自然的和谐,令归人深深眷念。而在夕阳的沉落中,生命的真谛屡次向诗人显露真容。即便如此,世俗的魅影仍然时隐时现,迫使作者不断调动内心的力量前往阻截。直到将个体生命投放在宇宙的无垠背景中,生命才因其微不足道,而获得暂时忘记的理由。

时间的落叶
盗火,也盗梦;面对黑板,也面对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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