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不到工的人力中介:拿什么吸引你,年轻人?

发布于 2021-10-18 13: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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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形式各异的人力中介和工厂之间早已达成了一种共生关系。这种共生给中国制造业带来了一个优势,即工厂面对市场变化的反应速度极快,短时间内就能招进大量工人,拉高产能,到生产淡季又可以轻松地裁掉不需要的工人,压缩人工成本,这也是中国能成为世界工厂的基础之一。但随着劳动力缺口的持续扩大,这种模式无法继续维系下去。


记者 | 张从志


招工难成常态

“现在招个人太难了,自己去人才市场根本找不到,只能依靠人力资源公司。”周智国开门见山抱怨道。
他是苏州一家电器厂的厂长,主要生产的是家用吸尘器,销往欧美市场。他说这话是在4月初,传统的春季产品生产高峰已经过去,但对周智国来说,缺人的烦恼已经是一年中的常态。

过去十年,中国劳动力市场一直供不应求,当前的缺口已经达到了千万人以上(黄宇 摄)

过去10年,中国的劳动力市场一直供不应求,依靠增加工人工资已经无法自动恢复劳动力市场的供需平衡。根据研究者的保守估计,国内现在每年的劳动力缺口在千万人以上,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表明,未来10年及以后,这一缺口仍将继续扩大。
宋兆炜就在周智国抱怨的人力资源公司工作,负责招聘。他告诉本刊记者,公司把工人分为蓝领和灰领,蓝领即普通的操作工,灰领即技术工。“现在不管是蓝领还是灰领,招人的难度系数都越来越大。因为‘95后’‘00后’都不愿意进制造业,他们觉得工厂枯燥、不自由、乏味,更愿意去服务业,比如做外卖员、滴滴司机,还有现在很火的直播。”以前春节之后和8、9月份是宋兆炜一年中最忙碌的时候,现在他每个月都面临着招聘压力。
人口红利消失,年轻人到工厂的意愿减弱,导致工厂对人力资源公司的依赖越来越强,这个现象在我们考察的苏州尤其突出。
作为制造业重镇的苏州,其经济特征与华南的东莞、佛山等地有些差异,中小工厂相对较少,大型工厂更为聚集。随着这些工厂的成长壮大,在过去20多年中,苏州形成了一个庞大的人力资源产业。这个产业是观察劳动力市场变化的晴雨表。

苏州以外向型经济为主,大型工厂聚集,75%以上的用工来自各种人力中介(黄宇 摄)
苏州人力资源服务产业协会会长庄志告诉本刊记者,经过这些年的兼并整合,目前全苏州登记在册的人力资源公司还有3000多家,不包括大量夫妻店式的小中介。根据当地人社局一位工作人员的数据,各种人力公司承载着苏州全市75%的企业用工比例。
庄志在2002年创办的英格玛人力资源公司是其中的龙头之一,创立至今已经给各种工厂输送了四五百万工人。宋兆炜2012年大学毕业后就是进了这家公司。他说,以前只有年前节后招工压力大,现在一年四季都招不到人,而且工人流动越来越快。制造业的用工有波峰波谷,英格玛在顶峰的时候工人接近10万,平常也在5万上下,目前月离职率大概是10%,这意味着每个月都有近5000名工人流出。

英格玛人力资源集团董事长庄志(黄宇 摄)

前不久,庄志参加了苏州高新区组织的一个大型企业座谈会,会上有十多家苏州高新区用工规模最大的企业。
“我听下来最大的感受就是,大家都在跟政府抱怨招不到人,但很少有企业去想一个问题,就是你为什么招不到呢?是不是跟你自身的吸引力、岗位竞争力弱有关系呢?大家以前都习惯了大进大出,需要人的时候就拼命招,不需要人的时候就无情地把工人淘汰掉,根本不关心他们未来的职业发展。对这样的企业,员工当然是没有忠诚度可言的。”
庄志在会上发言说,“我们除了要想办法拓展招聘渠道以外,更重要的是,要想办法如何去改善员工的工作环境,帮助员工学习成长,包括后勤保障、人文关怀。”
不管是不是场面话,人力资源公司开始站在员工的角度去跟自己的客户说话,已经是不小的转变了。要知道,在前些年,他们一年还要和工人打上百场官司,各种工伤、合同解除纠纷不断,也因此被地方政府部门视为麻烦制造者。


人力中介与工厂的共生

现在的越吴集团董事长董礼是苏州第一批做人力中介发家的人。
他家在江苏宿迁,1996年上完初一就跑到了苏州,进了当时的吴县保安公司,被派到一家国有注塑厂当保安。
董礼看到很多工厂招人都是在厂门口贴招聘广告,求职者自发来应聘。他就找到一些车间主任和人事经理,塞点小恩小惠,把招人的活儿给揽下来。然后,他再到城中村、街头巷尾去张贴招工广告。“左手找人,右手找工厂”,通过向求职者收取中介费,几年的时间,他就把中介门店开到了全苏州,赚得盆满钵满。

虽然工价上涨,但有好手艺的建筑工人依然很难找(黄宇 摄)

如果说董礼的成功,抓住的是当初民营小厂和乡镇企业内部的复杂人情关系。几年之后,庄志的崛起则得益于外资工厂在苏州的发展。庄志从苏州大学计算机专业毕业后,做过国外进口建筑材料的销售和施工,2002年,他看到了劳务中介的潜力,创办了英格玛。
那时候的苏州,外资工厂进驻,逐渐取代苏南模式中原有的乡镇企业和国有工厂,成为苏州经济发展的主要驱动力。这些外资工厂用工规模大,少则几千人,多则数万人,承接外贸订单,生产的季节性很强,也受到一些特殊事件和重大节假日的影响,比如圣诞节、“黑五”等,遇到订单暴增的时候,要短时间内提高产能,就需要大规模调度工人。
这么多工人完全靠自己的人力部门去招聘是不现实的,所以人力中介就有了生存空间。为了适应工厂弹性用工的需求,他们创造了一种新的用工形式——劳务派遣。
在这种形式中,用工单位不直接与劳动者签订劳动合同,而是通过与劳务派遣单位签订派遣协议,由后者派遣符合要求的劳动者到用工单位工作。它是一种临时雇佣关系,里面存在三个主体,即劳务派遣单位(人力资源公司)、用工单位(工厂)和劳务派遣工(工人)。
听起来很绕口,简单来说,就是工人虽然在工厂工作,但其实法律上属于人力资源公司的员工,这样做的好处就是工厂生产旺季结束后可以大规模地削减工人。

中国的城市建设离不开建筑工人(黄宇 摄)

庄志可能是在苏州第一批做劳务派遣中介的人。他把原先小而分散的劳务中介整合起来,借助大规模劳务派遣,一下子成了这个行业的巨头。尽管按照2008年施行的《劳动合同法》,劳务派遣用工一般只能用于临时性、辅助性或者替代性的工作岗位。但大部分工厂都没遵循这个规定,劳务派遣用工规模迅速扩大。据全国总工会测算,全国被派遣劳动者人数2011年达到了约3700万人。
当时,英格玛除了在苏州本地招聘,也大规模从中西部贫困地区往东部地区输送劳动力,而这与地方政府的劳务输出和扶贫政策不谋而合。庄志回忆说,十多年前,他是湖北西部一些地方政府的常客,跑遍了很多县市,帮助贫困地区做劳动力转移培训,光在宜昌就合作了66所学校。“从2004年到2010年左右,我们向整个长三角地区的工厂输送了10万湖北工人。”
随着劳务派遣用工规模的不断扩大,弊端也逐渐显现。因为工厂、工人与人力资源公司之间模糊的三方关系,出了问题,经常互相推诿。不少人看到了这个野蛮生产的行业,想要闯进来颠覆它。
朱郁丛就是其中之一,他原本在一家网站做高管,2011年,他创立了求职帮。此前,他到南方考察了一轮劳动力市场,结论是劳务派遣就是一个卖人头的生意,里面充斥着关系人情和灰色利益。
“我当时接触到的劳务公司,很多都是两三个人,每年收益能做到几百万,但也基本卡在这里了。他们可以很稳定地吃固定几个厂的关系,招工渠道也稳定在固定几个学校,打点好学校的关系,每年把毕业生往厂里送,就能大赚特赚。”
朱郁丛觉得,这种做法应该被打破。那时候,智能手机还没普及,他就和联通的114平台合作,通过电话咨询给蓝领提供工厂招聘信息,后来移动互联网兴起后,他们也做了APP。但几年下来,搭进去几百万元积蓄,朱郁丛在2013年主动放弃了这个创业项目,因为他发现这个体系根本无法撼动,外人很难插一脚进去。

人口红利消失后,工厂对人力资源公司的依赖进一步增强(黄宇 摄)

“我后来才明白过来,工厂蓝领本质上不是一个效率的问题,但做互联网的人一看到他们的招聘过程,第一个想法就是觉得它信息不对称,匹配效率低下,要去提升它的效率。实际上问题不在这儿,你得往上游去看,你要清楚劳务派遣公司存在的价值对于工厂来说是什么。”
朱郁丛认为,这些形式各异的人力中介和工厂之间早已达成了一种共生关系。这种共生给中国制造业带来了一个优势,即工厂面对市场变化的反应速度极快,短时间内就能招进大量工人,拉高产能,到生产淡季又可以轻松地裁掉不需要的工人,压缩人工成本,这也是中国能成为世界工厂的基础之一。但随着劳动力缺口的持续扩大,这种模式无法继续维系下去。


用工需求的新变化

2014年3月1日,人力资源社会保障部颁布的《劳务派遣暂行规定》开始施行。
它将工厂使用劳务派遣员工的比例限定在10%以内,并且再次重申劳务派遣的用工只能用于临时性、辅助性和替代性的岗位,且工人必须同工同酬。新规出台前,劳务派遣已在制造业被滥用,一些工厂的派遣工比例甚至超过了90%,派遣工享受的工资和福利待遇也不如正式工。劳务派遣的时代结束。
“当上帝关上一扇门的时候,它就会打开另外一扇窗。”庄志说道,“《劳务派遣暂行规定》对行业确实有影响,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既然不能做派遣,我们就做外包。因为企业不可能什么事情都自己做,有些东西它必须外包给专业的人来做。”

格兰仕的车间生产线(张雷 摄)
从2013年到现在,制造业外包业务已经成为英格玛的一根支柱。英格玛目前在全国有2000多个外包项目,除了航天、军工和生物医药这几个受到管制或合规要求比较高的行业外,这些项目覆盖全行业。
什么是外包?简言之,就是人力资源公司不再是只干招人的活儿,而是把工厂的某个生产环节,比如包装、质量检验等承包下来,和工厂签订经济合同,自己组织生产,到期交付产品给工厂。这样就绕过了劳务派遣的监管,所以也被很多人质疑换汤不换药,是“真派遣,假外包”。
工人稀缺,流动性越来越强,为了留人,工厂也在想办法。根据英格玛研究与发展中心对苏州工厂的调查,大部分工厂的硬件环境相比十几年前都有了明显的提升,比如食堂,除了菜品更加丰富外,很多企业都为少数民族员工提供了专门的窗口;在宿舍方面,苏州的工厂宿舍一般分为两类,一是企业自有,一是第三方租赁,不管哪种,大部分企业都会为员工提供班车。
在软性环境上也有所改变,比如产线班组长的日常管理方式,辱骂、体罚现象比以前少了很多,一些工厂的管理也尽力展现人性化,在夏天提供高温补贴、西瓜冷饮,节假日有针对员工的聚餐、旅游,寒暑假给员工子女提供亲子活动,等等。

2月28日,1980余名云南会泽籍农民工在昆明火车站乘坐免费列车,赴浙江绍兴、义乌、宁波及江苏南通等地务工。(刘冉阳摄/视觉中国供图)

但这些还不够。宋兆炜就说,他们现在还要求项目里的主管定期去做员工家访,了解工人们的生活状态,还定期给员工组织线上线下培训辅导,但离职率还是很高。为了提高员工的留存率,人力资源公司也在想各种招,因为这可以给人力资源公司降低不少招聘成本,“而且你的环境不错,服务也到位,员工还能介绍自己的亲朋好友过来,招聘成本就可以进一步降低”。
在另一层面,产业正在发生变化,而这些变化是工人个体层面难以感知到的。大家都能看到,苏州的制造业这些年一直在往内陆转移,比如苏北、安徽这些地方都有苏州和当地政府共建的产业园,那边有更低的劳动力、更低的地价、更优惠的税收。英格玛在苏州本地的业务就已经被外地业务反超。
“但总体的用工需求还是存在的,而且随着产业转型升级,人才需求的结构正在发生变化。”在英格玛负责工厂外包业务的徐渊源告诉本刊记者,苏州正在加速向高端制造转型,生物医药和智能制造是两大方向,这里面就有很多新的需求出现。

在产业转型升级的背景下,技术性岗位缺口尤其大,职业技能培训成为新的风口(黄宇 摄)

“比如在实验室培养细胞,听上去是很专业的活儿,但事实上连大专生都不需要,因为他每天做的动作很简单,就是往试管里面滴某种液体,你只要按规定去滴就行了;再比如人工智能领域,也产生了很多新的用工需求,只需要你具备一定的编程知识,就能对数据进行分类和整理。”
在产业转型升级的背景下,技术性岗位缺口尤其大,这些岗位要有一定的专业知识背景、能看懂图纸,或懂机电相关知识,有的还要求有相应的资格证。“对那些有意去考职业技能证书的工人,我们是很鼓励的,比如电工、焊工、钳工,只要员工愿意,我们会给他们提供免费的培训资源,帮他去报名考试,而且优先给他们提供好岗位。”宋兆炜说。
一些人力资源公司也已嗅到了劳动力市场的教育缺口,开始涉足职业教育培训。董礼这几年就在积极布局职业教育,通过与院校合作、并购等形式跨界教育领域。他现在觉得搞人力资源是一片红海,做教育才是蓝海,很多公司想尽办法去收买院校、控制招聘渠道,那还不如自己去办学校。
(本文刊载于三联数字刊2021年4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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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西西 同同/审核:王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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