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材积累1:以灵魂匍匐之姿摇晃人生——我读余秀华《月光落在左手上》

 最近，我见缝插针地读完了余秀华的诗集《月光落在左手上》。这本诗集收录了她早期的作品，多作于2014年。

 地铁上，班车里，饭后茶余，随处来个几首，眼前仿佛出现一个“非典型”农村女人，听到她来自灵魂深处绝望而倔强的呐喊——她的思考使她区别于一般的农村女性群像，成为独一无二的那一个。人是一根会思考的芦苇，在贫瘠的土壤与恶劣的环境中，余秀华这根特别脆弱又长于思考的芦苇，还能开出花来，这本身就是生命的奇迹，让我动容。

      

 摇晃，是她的人间之形。余秀华出生之际，因为倒产缺氧而导致脑瘫，随之而来的是行动不稳、口齿不清、面部僵硬，终身如影相随。命运之神让她摇晃着来到人间，又以摇晃的身姿摆渡人生苦难，毫无道理可言。对于这种与生俱来的“摇晃感”，余秀华有着清醒的自我认知与深刻的生命体验，由此，她的诗歌绕不开悲凉哀伤乃至绝望的底色，带有生命原始的疼痛与悲悯，只有读到关于写诗的部分语句，我才能感受到些许的暖意。摇晃、疾病、疼痛、死亡、坟墓这类词，反复滚落于她诗的章节中。

Page15《与一面镜子遇见了》：我的身体倾斜，如瘪了一只胎的汽车，所以它随时会制造一场交通事故，为此得准备大篇的说辞，证词。

 Page16《关系》：我把自己的残疾掩埋，挖出，再供奉于祠庙或路中央接受鞭打，碾压。

 Page87《人到中年》：我只有一个愿望，生命静好，余生平安。在传统的列车上有人为我让座，不是因为我摇晃的身体。

Page130《我以疼痛取悦这个人世》：当我注意到我身体的时候，它已经老了，无力回天了。许多部位交换着疼：胃，胳膊，腿，手指。

Page172《床》：在床上的时光都是我病了的时光。我慢性的，一辈子的病患让我少了许多惭愧，有时候我想把一张床占满，把身体捶打得越来越薄。这时候总是漏洞百出，心盖不住肺。

 Page194《每一个时辰都是孤独的》：孤零零地活着。把一切病垢当良药吞下，不要再校正我的偏差。一个病人把病捂起来，是多么可耻的事情。

写字，对于余秀华来说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我是脑瘫，一个字写出来也是非常吃力的，它要我用最大的力气保持身体平衡，并用最大力气左手压住右腕，才能把一个字扭扭曲曲地写出来”。她直面自己的残疾与疼痛，并用大量的笔墨描述出来，我们要想到成稿诗句的背后，是多少次的反复咀嚼和斟酌，这一行为彰显着余秀华非凡的勇气和自省精神。范俭说：“当她做一个动作非常不堪时，她用诗的语言描述她的不堪，其实非常疼痛。”这种清醒的自我认知和剖析使得诗人对生活点滴有了更为深刻的感受，酿造了一颗敏锐善感的心，而这颗心选择用诗歌来消解来自世界的恶意与不堪，找到了情绪上的释放口以及灵魂上的解脱。虽然她本人是这样说的：“我根本不会想到诗歌会是一种武器，即使是，我也不会用，因为太爱，因为舍不得。即使我被这个社会污染得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而回到诗歌，我又干净起来。”以诗歌为武器来对抗，本不是初心，但实际上诗歌以一种别样的方式清洁、怜悯着她，让她获得宁静与快乐。

只有当文学遇上有意思的灵魂，才能散发它的巨大魅力，史铁生是这样，余秀华也是这样。虽然孤独、缺爱、疾病、苦难，这一切可以使得人的灵魂千疮百孔，但灵魂以其独有的韧性挥舞着身躯来反抗，或许是白纸黑字的真情流露，也或许从那副永远倔强与不屈的神情中可见一斑。

      

                                             （图片来自网络）

 我愿意用“匍匐”一词来形容余秀华灵魂之姿。“匍匐”一词给人低矮之感，她的灵魂首先是低矮的，被病痛苦难压弯了身子的模样。以柔软弱小的灵魂抗击强大坚硬的现实生活，这就是“匍匐”一词给予我的生命张力感。在横店这样一个破旧的农村里，余秀华想逃离，“多年来，我想逃离故乡，背叛这个名叫横店的村庄。但是命运一次次将我留下，守一栋破屋，老迈的父母和慢慢成人的儿子”《你只需活着》Page211。无法逃离，又心有不甘，“其实我一直不是一个安静的人，我不甘心这样的命运，我也做不到逆来顺受”。从逃离的意愿与行动中，从心有不甘的痛苦中，我看到了灵魂的艰难挣扎，她是多么渴望“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可是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脱离环境、别处生活尚且困难重重，更何况是余秀华呢？“虽不能至，但吾心向往”，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为之而无法驱达之的现实，让她时不时遭受生活的阵痛，感受生命的绝望。而独特的灵魂为她拓展了一番新的空间，她用诗歌找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这是最难能可贵的地方。遭受苦难的女人千千万万，其中又有多少人能成为余秀华呢？

她以诗歌谱就灵魂匍匐前进之章，且以灵魂匍匐之姿摇晃现实人生。这是我阅读《月光落在左手上》一书得到的最大收获。

 分享两首我比较喜欢的诗。

横店村的下午Page38

恰巧阳光正好，找到坡上的屋脊，照到一排白杨

照到一方方小水塘，照到水塘边的水草

照到匍匐的蕨类植物。照到油菜，小麦

 

光阴不够平整，被那么多的植物分取

被一头牛分取，被水中央的鸭子分取

被一个个手势分取

同时，也被我分取

 

我用分取的光阴凑足了半辈子

母亲用这些零碎凑足了一头白发

只有万物欢腾

——它们又凑足了一个春天

 

我们在这样的春天里

不过是把横店村重新捂热一遍

 

2014年4月28日

赞美诗Page190

 

这宁静的冬天

阳光好的日子，会觉得还可以活很久

甚至可以活出喜悦

 

黄昏在拉长，我喜欢这温柔的时辰

喜欢一群麻雀儿无端落在屋脊上

又旋转着飞开

 

小小的翅膀扇动淡黄的光线

如同一个女人为了一个久远的事物

的战栗

 

经过了那么多灰心丧气的日子

麻雀还在飞，我还在搬弄旧书

玫瑰还有蕾

 

一朵云如一辆邮车

好消息从一个地方搬运到另一个地方

仿佛低下头看了看我

 

                      2014年12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