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的“作”为什么不令人生厌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作”，成了一些新生代女孩的日常，在与爱人的相处中，她们要占据绝对优势，提出许多自己也明知可笑、无理的要求，却要对方绝对服从，甚至拳打脚踢。她们不把这视为一种无礼，却视为一种情趣，视为理所当然。人们把这种行为称为“作”，把这种女孩称为“作女”，这算是她们对中国语言的一个贡献，让“作”字增加了新的义项。

无论任何一种关系，相互尊重都是重要基础，哪怕是父母对子女的责骂，如果不是为了引导子女向善，而是无端发泄，也会被认定为是虐待，是暴力，更何况是爱人之间。夫妻本就是以平等为基础的社会关系。这些女孩的“作”是缺乏修养、不懂得尊重他人的表现，注定会自食恶果。

说到“作”，人们首先想到的可能就是林黛玉，大家认为林黛玉是“作女”的鼻祖。但林黛玉又是中国古典文学中最具魅力的女主角，林黛玉的“作”为什么不令人生厌呢？我想，这是因为林黛玉的“作”与“作女”们的“作”是有本质区别的。

林黛玉的“作”，当然也有很多时候是在使小性子，但她的“作”也常常是基于对宝玉的关心。

读者们第一次见识林黛玉的“作”，是大雪天里，林黛玉来探望薛玉钗，却发现贾玉宝也在这里，还撒娇地向宝姐姐要冷香丸吃。于是，阴阳怪气地说：“嗳哟，我来的不巧了！”这的确是吃醋含酸，没有什么好解释的。到吃酒的时候，宝钗成功劝止了宝玉不要吃冷酒，说：“宝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的，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若热吃下去，发散的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以五脏去暖他，岂不受害？从此还不快不要吃那冷的了。”宝玉就换了热酒来。于是黛玉再泛醋波，指桑骂丫头：“也亏你倒听他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些！”这个小情节，在贾府广为流传，几年后，当时并不在场的王熙凤还拿这件事来取笑宝玉。但从林黛玉的话中，也能够看到，黛玉平时也曾多次劝宝玉不要吃冷酒，却收效甚微。

《红楼梦》中另一个名场面“黛玉葬花”，也常被视为林黛玉的无端伤感。但读者们常会忘记林黛玉哭诉《葬花词》的起因。这件事的起因，是宝玉正在潇湘馆里逗黛玉开心，被薛蟠冒充贾政骗走。宝玉走得匆忙，脸上变颜变色，而且一去就是一天，林黛玉也知道舅舅对这个表哥一向厌恶，见了面非打即骂，提心吊胆了一整天。晚上听说宝玉回来了，就到怡红院看望，又被莽撞任性的晴雯拒之门外，却听见宝玉、宝钗在内说笑，桩桩件件加在一起，林黛玉才写下了悲悲切切的《葬花词》，才“作”得宝玉赌咒发誓。这也是基于对宝玉的关心才引发的“作”。

再者，林黛玉也并非一味地“作”，世人只看到宝玉对黛玉的好，却常忽略黛玉对宝玉的好。

《红楼梦》中的千金小姐们看似每天吟诗作对，赏花玩景，但实际上她们都要做针线。比如，薛宝钗经常和莺儿描花样子，描出的花样子自然是要绣的。入秋夜长，宝钗就要求母亲打点出一些针线来做。大咧咧的史湘云夜夜都要做针线。只有林黛玉体弱多病，很少动针线，袭人嘲笑她：“旧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个香袋儿，今年半年，还没拿针线呢。”这个一年工夫做出来的香袋，正是作给宝玉的。宝玉大观园题匾额得到夸奖，身上的佩饰被小厮们哄抢一空，林黛玉大怒，以为自己的香袋也被抢了，盛怒之下把给宝玉做的另一个香袋剪了。宝玉“从里面红袄襟上将黛玉所给的那荷包解了下来”，黛玉才懊悔不及。这次“作”同样是因关心而起。

林黛玉最看不得宝玉难过，比如元春省亲，让弟弟妹妹们为大观园诸景题诗，为考教宝玉的学问，让他独题四首，宝玉急得满头大汗，黛玉看不得，当场为他代作一首。黛玉的这首代笔之作，拔得所有题诗的头筹，并因为这首诗将“浣葛山庄”改为“稻香村”，宝玉则得到了贵妃姐姐的夸奖。

再如贾政外派数载，宝玉天天玩耍，荒废了学业。贾政要回来时，宝玉急忙赶作业，书还好说，字却没有，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姐妹们帮他抄作业，每人为他写了一些书法，“谁知紫鹃走来，送了一卷东西与宝玉，拆开看时，却是一色老油竹纸上临的钟王蝇头小楷，字迹且与自己十分相似。喜的宝玉和紫鹃作了一个揖，又亲自来道谢。”不知为了模仿宝玉这些蝇头小楷，林黛玉熬了多少个夜晚。

还有贾宝玉雨夜探潇湘，林黛玉怕宝玉跌倒，把自己的玻璃绣球灯让他拿着，并埋怨他：“跌了灯值钱，跌了人值钱？你又穿不惯木屐子。那灯笼命他们前头照着。这个又轻巧又亮，原是雨里自己拿着的，你自己手里拿着这个，岂不好？明儿再送来。就失了手也有限的，怎么忽然又变出这‘剖腹藏珠’的脾气来！”试想，这样的埋怨，又哪个男孩是反感呢？

正是以这样的彼此关心为基础，才让黛玉的“作”变成恋人间的情趣。

而更重要的一点则是宝黛之间的志趣相投，人格上的相互肯定与尊重。黛玉对宝玉的“作”，都是因为你爱不爱我，你爱我多一点，还是我爱你多一点。但她从没有逼宝玉去做过他不想做的事。宝钗看似完美，却总强宝玉所难，劝他去学习仕途经济，以至宝玉很不礼貌地拂袖而去。湘云劝宝玉，宝玉竟赶湘云走。袭人赞宝钗，贬黛玉，宝玉则说：“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曾？若他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

如果用现代人的话说，贾宝玉与林黛玉的爱情是精神上的默契与欣赏，他们的三观完全一致的，从来没有发生过价值观上的冲突。林黛玉的“作”是出于爱，是出于关怀，所以，她的“作”才会可爱。

文/武瑞征

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