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东平:韩国的教育内卷是怎样治理的?

韩剧《天空之城》剧照

前些年有一个著名的电视剧《天空之城》，类似我们中国的《小欢喜》的故事，写的是几个家庭围绕争夺三所名门大学，就是首尔大学、高丽大学、延世大学，发生的一幕一幕的悲喜剧，它是韩国教育生活的一个真实的反应。

由于韩国的社会结构，它的大财阀、大企业的这种格局，社会贫富差距巨大。韩国人叫“上流层”，“上流层”对“私教育”的投入就越来越大，加剧了不同家庭学生的压力和差距。

所以如何解决不断高涨的“私教育”负担，减轻学生压力，使贫困的优秀学生也有公平的待遇，这是韩国高等教育最困难的课题。跟他们（韩国京畿道教育厅）访谈的时候，他们都觉得这是最大的问题。但是我们需要认识的是什么？

我们需要认识的是，韩国的课外培训业跟中国的情况很不相同，不仅由于历史上它被大规模打压过，过去80年代的时候是被立法禁止的，这些年也在不断通过多种方式来治理。所以我们今天可以看到韩国的课外培训是主要集中在高中阶段，它的小学和初中已经相当宽松了。

其实这个情况在发达国家是有普遍性的，无论是美国还是其他国家，它的课外培训的教育竞争主要发生在高中阶段，因为在义务教育阶段和学前教育阶段，儿童的学习和生活是受到法律严格保护的，绝不允许把课外培训一直延伸到幼儿园。这是第一个我们要认识的区别。

第二个就是刚才讲的，由于韩国的人口减少，少子化和教育普及，义务教育阶段学生的学习环境已经十分宽松。

2019年，21世纪教育研究院拜访韩国京畿道教育厅

刚才讲到眼见为实，在韩国访问的时候，我们的领队和翻译都是韩国小学生的母亲，我们就问她们：

• Q1：你们择不择校？

我们也择校。

• Q2：什么标准呢？

两个标准，第一个离家近，第二个伙食好。（学校管一顿午饭，包括首尔，像这样大城市的小学生，全部都是自己上学、放学，没有家长陪同。学校和家庭的距离，大概也就是5~10分钟的距离。）

• Q3：孩子下午课后上不上培训班？

我们也上，小孩放学都被培训班接走了。

主要学的是才艺，艺术和体育为主，也有一小部分是学英语的。

• Q5：学钢琴有没有考级？

没有，这是不允许的。

这就是我们看到的一个实际情况。所以韩国的小学和初中阶段，教学秩序已经非常正常化，首尔的小学生早上9:00上课，他们是学生发起了一次请愿，就是要求推迟上课时间，所以延到9点，下午2:40放学，作业很少。PISA测试显示，韩国学生的作业连上海的一半都不到。

他们的校长每4年，教师每5年，学监每3年轮换一次。所以义务教育阶段的学校发展非常均衡，既没有小升初也没有中考——韩国在1976年就取消了中考。

通常一个小学四五百学生，没有大规模学校而且学校很密集，大多数学生自己上学无需家长陪同，这个就是我们看到的韩国义务教育阶段的基本的面貌，由于它没有小升初没有中考，所以没有分数排名、学校排名这样子的评价。

韩国学校内也不以考试分数来评价教师，他们对教师唯一的评价，就是“家长满意度”调查。家长满意度5分是满分，低于2.5分的老师就需要重新进行培训。

韩国公办中小学的教师都是公务员，教师在韩国是具有高度竞争性的和令人向往的职业。韩国的考生对教师的看重远在公务员之上，考生当中只有前5%的学生才有可能进入师范院校。

5%是什么概念，我问过他们的教育厅长，他说在每个班级高三的时候第一名的学生，比如全国高中一共有7000个班，其中7000个人就是前5%。

由于韩国的教师工资水平比较高，每年增长3%作为弥补通货膨胀，同时没有职称评定，没有绩效工资，生活非常稳定，有寒暑假，所以教师是在韩国，非常令人向往的一个职业。

我们讲到历史上韩国的私教育，就是它的课外培训是非常强烈的。从1980年代开始，政府通过立法禁止课外培训，后来就意识到这种需求完全靠堵是不够的。

所以到2000年以后，韩国开展了整体性的教育变革，从价值观、学校制度、高中教育、职业教育等各个方面来构建一个新的教育生态。通过综合化的措施来消解或者克服课外培训过于严重的现实，那么它采取了哪些措施？

首先调整了国家的教育发展观，韩国的教育发展观，他们自己称之为“发展教育”，“发展”是一个名词，就是指在发展主义的这个模式当中认识教育的功能，就是把教育看成是驱动国家经济、科技发展的功能，所以国家要集中力量培养一小批优秀的学校、优秀的专家来促进国家的发展。其实就跟我们中国传统的教育理念是非常相似的。

但是到了2000年以后，脱离“发展教育”的观点就开始出现了，主要是为了应对“第四次产业革命”、应对人工智能的挑战，以创意和人性为中心的教育成为一种主流观点。

到2012年开始，首尔教育厅开始提出“幸福教育”的目标，并做了详细的规划，使得学校文化向“幸福教育”来转变，采取了多种措施，包括实行自由学期制度，高中多样化，革新学校等等。

到2013年的时候，韩国正式提出了“幸福教育”的目标，他们认为教育最重要的目标不是国家的发展或者是个人的成功，而是幸福。幸福是一种能力，是需要学习和培养的。

研究显示，影响一个人未来成就和幸福的并不是学术知识，而是各种非认知能力。例如社交能力、学习的能力、决策的能力、时间管理的能力等等，而这些东西在我们的学校教育当中是普遍缺失的。所以从“发展教育”转移到“幸福教育”，这是一个巨大的教育理念和教育制度的转变，它需要一些实际的教育改变来支撑。

为了落实“幸福教育”的理念，韩国采取的一个重要的制度，就是叫“自由学期”制度，从2013年开始实行的。

作为实现“幸福教育”的核心措施，那么它一开始是说在初一初二当中选一个学期作为自由学期，没有考试、没有作业、没有常规的课程学习，以社会体验 、社会职业认知、自我认知活动课程为主。后来到2016年以后逐渐由一个学期扩展到一个学年。到目前为止实行自由学年制度的初中基本覆盖了所有的初中。在初一这么一个自由学年，它的课程主要是由活动课程组成的，包括职业教育规划、社团活动、艺体活动、主题活动 4类。

为什么要搞个“自由学期”呢？它既有为学生减负的功能，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功能，就是促进学生的社会认知、职业认知、自我认知，它的内涵是一种学生的职业生涯教育规划，帮助学生在初一的时候来逐渐地探索自我和未来的发展。

学生学习民族音乐

第三个措施是实行高中教育多元化。

80年代用法律禁止课外培训的时候，当时还实行了一个促进教育公平的做法，就是“高中平准化”的政策，减少名校之间的升学竞争，取消中考，初中没有入学考试，高中的入学考试也是最低限度的能力测试，达到标准的学生以抽签的方式入学，这绝对是非常极端推进公平的一种做法。有很多人认为这个改革降低了教学标准和教育的品质，就是过于追求公平，降低了所谓优秀人才和优秀学校的数量。

所以为了纠正教育“平准化”政策的弊端，韩国在90年代以后逐渐实行了一种开放的高中政策，这里面最重要的是在2009年推出《高中多样化300工程》，我们通常称之为高中多样化的政策，推行多样化的改革。那么经过改革以后，目前韩国的高中主要分为以下几类：

（1）普通高中；

（2）特殊目的高中（精英类高中），包括外语高中、国际高中、科学高中、自立型私立高中；

（3）职业特色高中，如达人职业高中；

（4）体验类特色高中，主要针对无法完全适应一般意义上的高中学生；

（5）自律型公、私立高中，有点像特许学校的概念，不完全遵循国家课程，用灵活多样的课程设置吸引学生。 

这样子的高中多样化措施，它的意义就是把高中分成很多种管道，让学生可以根据自己的兴趣来选择教育、选择学校。这也是很多国家的普遍的做法，像美国甚至在高中阶段设置了金融类的高中、生物医学类的高中等等，但是在这个过程当中，就出现了一些所谓叫精英学校，就是选拔性很强的，需要通过考试来入学的学校，这样它又增加了学业竞争。

在韩国教育创新比较活跃的京畿道为例，韩国的京畿道一共有540所高中，其中需要通过考试竞争入学的精英高中15所，占2.8%，但就这15所中学就会极大地加重高中阶段的学业竞争和课外培训。所以他们正在进一步地准备改革政策，希望消除高中之间的这种差距，促进高中的均衡发展。

其中的一个措施就是京畿道将在2022年全面实施高中的学分制，通过学分制颠覆此前的教育评价；韩国全国到2025年全面实行高中学分制，这就是高中教育的一个大的变革。

第四个措施是促进职业教育的发展。韩国目前的高中阶段的普职比，职业教育占20% ，普通高中占80%，韩国正在继续升级职业教育和培训系统。2022年要将职业学生的比例由现在的20%提高到29%，

韩国也在不断地改变民众对于职业教育认识的偏差，更好地协调职业教育和劳动力市场之间的关系，满足劳动力市场的需求。

这些年来，韩国在打破普教和职教之间的鸿沟、创造条件、真正实现终身学习方面，有一些具体的做法，我觉得很多是非常值得我们来参考和借鉴的。

1）建设高精尖的职业高中，改变社会传统的对职业学校的偏见。比如说“达人高中”就是国家资助的“精英型”的特殊目的职业高中，邀请韩国的顶尖企业参与课程设置、实习、专业指导，学生不仅要获得相关专业的职业资格，到世界著名企业去免费实习，而且要具有外语能力、社会服务、学业成就等各方面的优异成就才准予毕业。它是一种对学生严格要求和高标准的一种职业教育。

2）建立高水平的终身学习的专科大学，同时开设面向成人的学位课、面向在职人员的学分课程和非学位的终身学习的课程。主要就是满足成人的学习需求的。

3）建立在职学习者便于进入高等教育体系的制度，如“在职申请者特殊入学制度”、企业委托培养的制度以及设置“企业内大学”的制度。就是设置多种学习的管道，帮助不同类型的学生能够进入这个职业教育系统。

比如说由于担心高校的毕业生供过于求，为了鼓励中职毕业生直接就业而不是再继续升学进入高等教育，它的一个策略就是如果学生是从劳动力市场申请某些学院和大学的时候，允许他们绕过大学的入学考试（CSAT）。

首尔工程技术学校

像我们在首尔参观了一所叫“首尔工程技术学校”，它是一个中职院校，与跨国公司合作举办的，专门培养工程监理的中职院校，毕业后可以直接到海外任职、待遇很高，具有很强的吸引力和竞争力。

经过这些改革，韩国教育部计划直至2022年实现中等职业教育机构在读学生比例达到30%的长远目标，它的长远目标是达到OECD国家的平均值 47%。我个人认为韩国的职业教育的规划是比较实事求是的，它没有说，两年就要达到5:5（这是做不到的），首先达到29%、达到30%，长远目标达到47%。

不仅在中职阶段，韩国在小学和初中课程中均增加了对职业探索的内容，为学生在高中阶段的职业选择做准备。在16 个行业领域制定了国家能力标准(NCS)，目前正在为所有中等和中等以上职业教育项目制定一个国家资格框架，通过对中高级职业学校的重组,将重点放在特定行业,并促进与行业伙伴的进一步合作。

第五个方面是改革公办学校制度，实行“革新学校”。90年代以后，韩国教育多样化的发展通过自由竞争使得学校之间又产生了较大的差距。在这个背景下，韩国又开始实行革新公立教育制度。

他们认为治理私教育过度发展的主要途径是将公立教育办得更好，这个概念非常重要，就是首先办好公立学校，才能够治理私教育的过度发展，由此他们开始试点“革新学校”。所谓“革新学校”，这是一种改革型的公立学校。

革新学校是根据《初中教育法》关于自律学校的相关规定来开展的，在普通的公办中小学当中公开招募，选拔有改革意向的学校，他们向地方教育局提出申请，经过审核以后获得资格认证，由地方教育厅提供财政和政策支持。

这种革新学校首先在经济发展相对落后的地区、在中低层收入家庭的学生比较高的学校、在边缘地区和小规模学校优先考虑，开展革新学校的实验审批通过以后，革新学校可以获得资金和师生流动性上的支持。目前对革新学校的投入一年为5000~8000万韩元，教育厅不干涉学校的改革内容，给予学校比较大的教学的自主权。

京畿道教育厅提出了革新学校的4个重点改革的领域，就是“构建自律经营体制”“民主自治共同体、“专业学习共同体”“创新教育课程体系”。目前韩国共有1万所中小学，其中革新学校的比例占到了13.4%左右，首尔地区的革新学校的比例已经占到了20%。所以我们可以看到韩国的教育创新是非常活跃的。

韩国的教育创新还有一类新的学校，就是首先在京畿道和首尔地区实行的“梦想学校”。

京畿道的教育监，就相当于它的教育厅长李在祯博士说过一句非常发人深省的话，他说“每个教室都有不爱学习的学生，但每个这样的学生，都有一件他喜欢的事。那么，为什么不让他去学习他喜欢的东西呢？”，这就是梦想学校的来源。这就是跳出传统学校的框架，而形成的梦想学校。

“梦想学校”让学生自主设计，在课外、在双休日和寒暑假构建一种社区学校，学生自己担任校长和教师，链接所在地的社会团体、媒体、美术馆这些机构。它是一种无年级、无班级、无教材、无考试、无老师的一种学校。所有的事情主要由学生自主来制定，学生通过这种方式来自我成长，强调的是自身的改变。

那么现在梦想学校的类型有200多种，比如说像无人机、滑板、嘻哈、音乐剧、街舞、潜水、摄影、外语、表演、话剧、宠物、动漫、设计、烘焙、编程、金融等等多种多样，既包括学科类的，也包括兴趣类的、生活类的、艺术类的，关键是梦想学校的经费是由教育厅来提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