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公共知识分子的顶峰

发布于 2021-09-22 01:02

文/苏则(原创)


引子

梁启超(1873-1929)

中国近代史上,有两个“热词”,第一个是“东方睡狮”,第二个是“东亚病夫”。在大众眼里,这两个词都是近代中国的代称。第一个称号出自拿破仑之口,拿破仑用“东方睡狮”形容中国,体现了西方列强对中国强大潜力的认可和恐惧;而第二个称号,则是近代西方人歧视中国人民的证据。

这两个词语,前一个,振奋了中国人的人心,后一个,刺伤了中国人的民族感情。在近现代的历史中,这两个词语反复出现,从蒋介石到毛泽东,都曾引用过它们。这两个词一褒一贬,这里为什么要拿出来相提并论呢?

理由很简单:这两个词语有许多共同点。第一,这两个称号其实都不是“西方列强”的原话,中间掺杂了中国人自己的许多想象;第二,这两个词语的产生和流传,都和同一个人有关,这个人,就是近代中国史上鼎鼎有名的梁启超。

“东方睡狮”和“东亚病夫”这两个词,其实倒也并非完全是无中生有。根据梁启超本人的说法,英国子爵Wolseley曾经称中国为“佛兰金仙之怪物”。所谓“佛兰金仙”,其实就是英文著名小说中的弗兰肯斯坦(Frankenstein)。当代人如果对英语文学略有所知,就会知道,这是一种由多个人类肢体拼装起来的怪物,和睡狮并没有什么关系。

《弗兰肯斯坦》由尼克·迪尔根据玛丽·雪莱的小说改编创作,该作品2011年首演于英国国家剧院

但在另一篇文章里,梁启超又虚构了一个人物,这个人自称去过伦敦博物院,看到过这个“佛兰金仙”,“佛兰金仙”内有机关,“状若狮子”,打开机关,就会张牙舞爪,无人可敌,又被人称作“睡狮”,是“先睡后醒之巨物”。梁启超于是感叹:中国就像是这样的“睡狮”。这样,中国“东方睡狮”的形象,就被拼凑创造出来了。

我们再来考据一下“东亚病夫”这个词。人们往往认为,这个词语是西方人用来嘲笑中国人体质虚弱的,其实不然。这个词最早出现在中国,是在1896年10月,上海《字林西报》的一篇文章中。《字林西报》是英国人主办的报纸,这篇文章也出于英国人的手笔,其中写道:

“夫中国──东方之病夫(sick man)也,中国麻木不仁已经很久了,但是到中日甲午之战后,世界各国才知道中国的病根之深。如果清政府的官员们能够以除旧布新为急务,那么虽然情况危急,补救也还不晚。”

这里的原文“病夫”(sickman),是英文习用语,常常被用来形容陷入困局的国家。在英文媒体中,英国、德国、意大利、日本,都曾被冠以这样的称号。很显然,这篇文章并非嘲笑中国人的体质,而是在批评中国这个国家及其政府官员的麻木守旧。梁启超在他的文章里,曾多次使用“东亚病夫”的概念,最初也是遵循原意,批评中国政府,但在1903年发表的《新民说》里,他第一次用“病夫”批评中国国民的身体素质:“群国之人,奄奄如病夫”,四万万人里,都找不到一个体格完备的人。

如果国人都是病夫,那国家怎么会不成为病国呢?

同一年,革命家陈天华的《警世钟》,就把这一含义的“东亚病夫”,安在了外国人的嘴上:“外洋人不骂(中国人)为东方病夫,就骂为野蛮贱种”。

梁启超发明的词语和概念,还不止这两个。我们耳熟能详的“四大文明古国”、“中华民族”、“同胞”、“国民”、“帝国主义”,这些说法,其实也是梁启超创造或者推广开来的。这两年来,“国学”这一概念在国内风起云涌,而根据西方学者Martin Bernal的考证,“国学”这个词语的最早提法之一,就是梁启超建立《国学报》的倡议——梁启超的影响,是这样广泛深远,直到现在,还盘踞在中国人的心灵里,浸透在中国人的日常话语中。

我们考据这些词语的由来,并不只是为了猎奇好玩,而是要从中考据出一时的风气和精神。

梁启超为什么要为中国创造出这一褒一贬的两个称号?

为什么要做这些有捏造之嫌的工作?

这些工作对近代中国的影响如何?

我们下面尝试梳理出一个答案。


 

1-从农家少年到舆论骄子

清同治十二年,梁启超(1873年-1929年)出生于广东省新会县熊子乡茶坑村。这是个相当偏远的岛上小村。但梁家的经济条件,在当地,还算是小地主的水平。古代中国虽然一贯倡导“农本论”,在理论上把农民捧得很高,而实际上,真正有吸引力的还是一顶乌纱帽。梁家子弟既然小有积蓄,便半耕半读,希望通过科举考试,跳出农门,进入“体制”。梁启超的祖父梁维清奋斗一生,考到秀才,而梁启超的父亲梁宝瑛,则连秀才都没有考上。

广东省新会县 梁启超故居

梁启超的祖父和父亲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倾毕生精力没有实现的梦想,对于他们的儿孙而言,竟然是这样轻而易举。梁启超天赋极高,精力绝人,从小被目为神童。1884年10月,十一岁的梁启超便应试成为秀才。1889年,梁启超再往广州应广东乡试,中举人第八名,这时,他的年龄是惊人的十六岁。两位主副考官见此少年奇才,都有意招他为婿。最终主考官李端棻把他的妹妹许配给了梁启超。李端棻是当时的内阁学士,属于维新派官员,后来成为戊戌变法的重臣。

出众的天资仍然需要开放的环境,东亚传统是重视教育,但历史上培养出来的,大多不过是陋儒和庸官而已。梁启超幼年天天学习八股文,虽然内心对八股并无好感,但是“不知天地间于帖括外更有所谓学也”:即不知道天地之大,在八股文之外,还有什么学问。十二岁时,他了解到段玉裁、王念孙等人的训诂之学,便对汉学产生了兴趣。他进入著名汉学家阮元开办的学海堂就读,成绩极好,某年季课大考,四季都是第一名。

越秀山南麓的学海堂、菊坡精舍、应元书院全图

这里有必要补充一些背景知识:这里的“汉学”,是中国传统学术的一个分支,较重视细节考证,强调“实事求是”,“无征不信”,在清代中期盛行一时。梁启超后来写过一部《清代学术概论》,是他最重要的学术著作之一,对于清代的学术流变,有较好的概括。

简单地来说,明末清初的学术,如黄宗羲、顾炎武等人的工作,由于受到明末政局的刺激,比较重视实际的政治、经济问题,且格局较大。清代中期,文字狱盛行,清政府压制士人思想,故读书人多转而考据文字、名物的细节,于是“汉学”大兴。

而自鸦片战争之后,清政府的统治遭遇危机,中西碰撞之下,新的学术呼之欲出。农家少年梁启超在十二岁时才接触到的汉学,其实已经是过季的学问了,幸运的是,他出身沿海,获取信息较为方便,清末中西古今的思想交流,多源于江浙闽粤地区。梁启超通过友人的介绍,结识并师从于康有为,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黄宗羲与顾炎武

从传统清儒的角度来说,康有为可以说是异端中的异端。他所从事的学问是今文经学,是清代汉学中较偏的一支,这一支主张“微言大义”,要从孔子的只言片语里找出经世济民的大道理来,这就不能那么严谨了。

康有为更进一步,把西方代议制和民主平等的精神,都容纳在这些“微言大义”里,以此作为维新变法的理论根据。康有为的这套思想,明显是近代中国救亡图存的动机下,东西文化碰撞交融的产物。

有为与梁启超

梁启超回忆和康有为初次见面的时候,自己是少年科举成名,又懂些汉学,不免沾沾自喜,而康有为用大海的潮水、狮子的吼声一般的声音,把他眼中几百年来毫无用处的传统汉学批驳得一干二净,梁启超顿时觉得好像被冷水浇了一身,受到了当头一棒,自己之前学的,都是白学了,又惊又喜,一夜都没有睡好,于是决然舍弃旧学,退出学海堂,拜在了“康圣人”的门下。

康有为给青年梁启超的认知地图里,加入了“维新”和“时局”这两个因素。梁启超天分卓绝,当年在学海堂学习传统汉学,名列前茅,后来转而学习今文经学,就成为康有为最得意的弟子。

1895年,梁启超与康有为同赴北京参加会试。但这次的主考官,是清政府保守派代表徐桐,梁启超没有考上。师生二人在北京恰好遇上了《马关条约》的签订。前来应考的各地举子认为,这个条约是巨大的耻辱,群情激昂,康有为于是筹划十八省举人,反对议和,要求变法,梁启超也在其中做了不少辅助的宣传工作。这一事件就是著名“公车上书”。

大型话剧《康有为与梁启超》剧照

同年,梁启超协助康有为在北京创办了《万国公报》,从此涉足报界和思想舆论圈。1896年,梁启超在张之洞的支持下,又在上海创办了《时务报》,发表了《变法通议》、《西政丛书》等流传一时的文章,宣传维新思想,引进西方学说,提倡君主立宪。《时务报》影响极大,胡适在1923年的一封信里说:“25年来,只有三个杂志可代表三个时代,可以说是创造了三个时代:一是《时务报》;一是《新民丛报》;一是《新青年》。”前两个,都是梁启超主持的。梁启超由此声名鹊起,世间将他和康有为并称为“康梁”。

 

2-我的“中国”,你的“孔教”

虽说“康梁”并称,但他们的思想结构却存在不小的区别。康有为和梁启超都看到了近代中国人“散沙”、“奴性”,缺乏凝聚力的特点。这种特点是旧中国千年专制下,民众长期受到奴役和愚弄的结果。东西碰撞之时,大清民众的这种弱点暴露无遗。康有为和梁启超都意识到,需要用什么东西来凝聚人心。

康有为出身官僚世家,终身怀有“帝师”、“圣人”、“教主”情结,因此试图把孔子和儒家提高为宗教性质的“孔教”,以此收聚民心。梁启超出身农家,平民气更重,对于孔教并无太大的迷恋,认为“中国”二字,更适合作为民众的凝集核。长久以来,中国人没有现代国家的概念。梁启超事后回顾,认为老师康有为的宣传教育理念,最大的缺点就是没有包含“国家主义”。

梁启超一生给中国开出了无数不同的药方,但追溯根本,还是“爱国”、“民权”两词,这两个概念是互为表里的。要爱国,则不能不开发民智,增强民力,伸张民权,因为如果民众在一个国家中,只是充当奴隶的角色,那么国家对他们来说,就像是外人的财产,是不值得去爱护的,所以,“民权兴则国权立,民权灭则国权亡……故言爱国必自兴民权始”(梁启超《爱国论》)。梁启超之所以要反对君主专制,提倡君主立宪,也是这个道理。但是,中国民间往往选择性地接受了梁启超的遗产,人们继承了“爱国”,却忘记了“民权”。

实际上,比起梁启超,康有为是更精密的理论家,但“中国”最终胜过了“孔教”。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梁启超在宣传方面更受人们的欢迎。在清末民初那个年代,梁启超可以说是最好的报纸专栏作家。数十年后,鲁迅向美国记者斯诺,还把梁启超列入中国五位最为出色的杂文(散文)作家。梁启超写作速度极快,非常适合为报刊写作,《饮冰室合集》收录的公开发表的文章,就有一千多万字。作为对比,享年相仿,同样属于工作狂类型的鲁迅,一生创作的文字,算上日记和书信,也不过六百多万字。

当然了,有一利必有一弊,写得快了之后,就不能多么严谨和深刻了。此外,梁启超的文章平民性强,不守传统散文的规矩,常常杂以俗语韵语,笔锋常含情感,因此对读者有很大的魔力。梁启超自称,自己最富感情,而且对感情不加压抑,任其发展。因此,同样一件事情,经他的笔写出来,就更具刺激性和煽动力。

著名的《少年中国说》是这样的例子,本文开头提到的“东方睡狮”和“东亚病夫”,也是这样的例子:梁启超为了激发民众的爱国心,不惜有意无意地过甚其辞、移花接木,夸大中国的成就,激化民间对西方的敌对情绪。

梁启超——《少年中国说》

梁启超成了舆论骄子,不但普罗大众被他的文字迷得神魂颠倒,连一些士大夫也被圈了粉。1897年,晚清维新派官员,湖南巡抚陈宝箴、代理按察使黄遵宪在湖南力行新政,其中一项举措,是创办时务学堂,培养维新派的人才。根据陈宝箴之孙陈寅恪回忆,黄遵宪本来想请的是康有为,但是陈宝箴的儿子,陈寅恪的父亲陈三立读过梁启超的文章,觉得梁启超胜过他的老师,建议舍康取梁,于是陈宝箴决定请梁启超来主持此事。当时梁启超不过二十四岁。时务学堂招收了四十个学生,其中年龄最小的一个,就是后来反袁护国的蔡锷。

光绪帝“令举人梁启超以六品卿衔办译书局”,也就是让他主持翻译的工作。光绪皇帝又下谕“遍设报馆以开言路”,“吏民得自由上书,任何人不得从中梗阻”,暂时打开了言论自由的大门。梁启超也借此机会写了一些奏折和章程。光绪皇帝对于维新派提出的实行宪政和地方自治的要求,并没有做出什么切实回应。因此,他到底是宪政的信奉者,还是新的“开明专制”者,现在已经难以判断,因为他已经没有时间来证明自己了。

好景不长,戊戌政变不久爆发,慈禧太后重掌大权,光绪帝被囚禁于瀛台,戊戌六君子被杀,百日维新失败。梁启超与康有为东逃日本,面临新的道路选择。


 

3-保皇与共和

学生梁启超和老师康有为之间,存在着巨大的性格差异。用梁启超本人的话来说,就是“康有为太有成见,梁启超太没有成见”。梁启超太没成见,往好了说,是从善如流,没有门户之见,往坏了说,就是流质善变,自相矛盾。这种差异除了天赋不同,也是家世背景的区别。

康有为出身官僚世家,终身怀有帝师情结。帝师、帝师,总要有个皇帝才行,因此康有为保皇一生,死而后已。梁启超出身农家,传统思想的束缚反而较小。他过去从八股文转向汉学,再从汉学转向今文经学,都能如鱼得水,因此也不难从立宪保皇转向民主共和。

百日维新失败,康有为和梁启超东逃日本时,孙中山和他的革命党尚不成气候,他们向康有为和梁启超抛来了橄榄枝。康有为固执己见,不愿与大清的敌人——革命党合作,梁启超则认为两派大有合作的余地,他写信给孙中山,表白自己的心迹:多年来我梁启超做事的宗旨,只是为国为民,具体方略,则是可以变通的。如果谁能够拯救中国人,我就愿意倾心帮助。

革命党人影响,梁启超甚至还带着几位保皇党人,写信给他们的老师康有为,说:现在国事败坏至此,不改造为共和政体已经无药可救。我师春秋已高,已经可以休息休息,颐养天年。时局就交给我们这批弟子吧。

南海圣人收到此信勃然大怒,回信痛骂,又派人要求梁启超离开日本,去美国檀香山扩展保皇党的基本盘。梁启超只好谨遵师命,但他来到檀香山后,继续和孙中山联络,试图在“保皇”和“革命”之间做调和。梁启超提出,可以推举光绪皇帝为共和国首任总统,这样也许双方都可以接受。在梁启超的斡旋下,保皇党和革命派一度在1900年达成合作,在安徽、湖北地区起兵举事,但很快就告失败。

此后十年,梁启超先后游历、宣传于南洋、澳洲、日本、美国之间,经营报业,发表文章,引入西方思想。梁启超通过日本人的翻译,了解西方思想,再通过自己的笔,把这些西方思想传递到中国,著述宏富,但他的思想立场时时变化,常常自相矛盾。1902年,梁启超创办《新民丛报》,并发表系列文章《新民说》,提出要把中国帝国时代的“臣民”,转化为现代国家的“国民”,又在1903年创办《新小说》月刊,发表《新中国未来记》,设想1912年中国将建成“大中华民主国”。

梁启超创办的《新民丛报》

1903年4月,梁启超还在书信里表示,他“深信中国之万不能不革命”。而没过几个月,他又主张开明专制,认为现在的条件下,“中国国民只可以受专制,不可以享自由”。1905年8月,中国同盟会在东京成立,11月,其机关报《民报》创刊,向君主立宪派的喉舌《新民丛报》发动进攻。革命派章太炎和立宪派梁启超展开了旷日持久的论战。鲁迅和杨度当时还是青年,都是这场论战的旁观者和其中一方的粉丝。

立宪派最终没有与革命党走到一起,反而由此成为死敌。一些学者根据同盟会方面的说法,认为曾经主张调和的梁启超是奸诈的两面派,其实事实未必如此。梁启超时而同情共和革命,是出于民权的理想,时而赞成君主立宪,是出于现实的局限,可能都是真诚的,他只是没有什么成见罢了。如果说梁启超有成见,那么他唯一的成见,也许就是“爱国爱民”“救国救民”而已。梁启超同情共和革命,赞成君主立宪,都是为了这个目的。

我们知道,最后,中国历史还是选择了革命党,而不是立宪派。立宪派的郑孝胥非常犀利地评论道,慈禧太后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革命党领袖。她扼杀了戊戌年的新政,带来了庚子年的义和团,结果就把众多原本主张稳健,赞同维新的有志之士推向了革命党的一方。后来的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就是其中的一员。

满清权贵像无赖小儿那样,抱着权力的奶嘴不放,能拖延一天是一天,这样拖延,就成功地把温和的立宪推迟成了血腥的革命。梁启超也在这个过程中逐渐改变了心态,他回忆道,当时举国请愿设立国会,但清朝政府却还在用等到“宣统八年”、“宣统五年”之类的拖延之辞敷衍,梁启超感愤已极,在《国风报》中多次大声疾呼,如果政事仍然不做改变,那么未来恐怕就没有“宣统五年”这个词语了。这句话可以说是一语成谶,宣统三年,也就是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宣统四年,清帝退位。

辛亥革命期间老照片 

辛亥革命爆发前,梁启超还一度发表文章,支持康有为虚君共和的主张。但当南北议和达成,清帝退位已成定局的时候,梁启超就转而积极支持共和制。他认为这种改变不能算是没有节操,因为无论是支持立宪还是共和,都是在为国家尽力。此时,梁启超的思想还倾向于开明专制一路,因此主张强力政府,反对地方分权。这些主张得到了袁世凯的欢迎。1912年秋,袁世凯派使者请梁启超回国,给予极高礼遇,每月向梁启超支付三千银元。

我们习惯于谴责腐败专制的晚清政府和北洋政府,但实际上,当时中国一度享有相当高的言论自由。梁启超一介布衣,却能以报刊杂文写作影响时政,这是中国公共知识分子的巅峰,在中国历史上,可以说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事情。此时此刻,梁启超认为大展拳脚的时机已经到来,他各处演说,倡导政党政治,借力社会中的“中坚阶级”,试图联合立宪派的几个大党,不但要革除旧官僚的腐败,也要共同反对“暴民集团”,即同盟会-国民党一派。

同盟会改组为国民党后,一度成为国会第一大党,眼看就要控制内阁,干涉袁世凯的统治。袁世凯出于制衡国民党的需要,为梁启超组党办报,提供了巨额经费。梁启超的努力也并没有白费,1913年5月,当时主要的立宪派大党,即共和、统一、民主三大党合并为进步党,梁启超任理事,实际上是真正的幕后领袖。

袁世凯和梁启超在民国初年的合作,并不意味着他们就是同路人。立宪派希望袁世凯做中华民国的华盛顿,但袁世凯本人权欲颇重,无法与华盛顿相提并论,并不愿意党派政治妨碍到他的总统之治。袁世凯自恃军事实力强大,政治手段精明,视梁启超等人为白面书生,以为不足挂齿。

1913年7月,袁世凯任命进步党名誉理事熊希龄为国务总理。但进步党组阁阻力重重,袁世凯只愿意把司法、教育等闲职赐予进步党,军政大权仍牢牢把持在北洋派系手中。1914年2月,熊希龄请辞总理,梁启超也随之辞职,进步党内阁夭折,立宪派和北洋派的合作渐成梦幻泡影。

1915年,袁世凯称帝野心逐渐显露,杨度等人鼓吹君主立宪,为袁世凯称帝经营舆论和理论基础。梁启超认为,民主共和一直都是政治的最高理想,先前,在满清君主专制的环境下主张君主立宪是权宜之计,如今已经共和国体已经确立,袁世凯再称帝,就是显著的倒退了。梁启超两次劝诫不成,于是和学生蔡锷在天津会见,达成以下约定:蔡锷在云南拥有军事实力,应当起兵讨袁,为保存实力,不妨虚与委蛇,暂时赞成袁世凯称帝;梁启超是舆论领袖,不可以不仗义执言,为全国四万万人,“争一人格”。

1915年12月,袁世凯称帝

1915年8月,梁启超撰写了著名的《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驳斥杨度等人重返君主制的论调。到11月,梁启超又帮助蔡锷秘密离京,返回云南,蔡锷离京时携带的云南独立的各种文告,也是出自梁启超的手笔。1915年12月12日,袁世凯还是在“举国推戴”下登上了帝位。梁启超一面与蔡锷筹划起兵护国,一面奔波各地,号召各地独立反袁。

1916年3月,梁启超假充日本人,偷渡越南海防,参与筹划广西独立。此行,他的行李只是一个小皮包,不带一件衣物。3月15日,广西都督陆荣廷宣布广西独立。3月22日,袁世凯取消帝制,两个多月后,袁世凯因病去世。

在讨袁护国一战中,曾经是君主立宪头号宣传家的梁启超,现在却成了为反帝制做出最大贡献的舆论英雄。另一位军事参与者蔡锷,则是梁启超的学生。因此,说梁启超是再造共和的首功之臣,实不为过。但是,很有意思的是,发起“筹安会”,促成袁世凯称帝的杨度,也正是在日本留学期间,受到了当时宣传君主立宪的梁启超的影响,从赞成民主革命,转向开明专制路线的。梁启超文字思想上的影响,往往如此:建设的是他,破坏的也是他,宣扬激进的是他,宣扬稳健的也是他。


 

4-公知本色

袁世凯死了,梁启超却又放弃了先前的政党政治理想,宣告脱离政党。蔡锷病死,进步党又失去了武力后盾,逐渐没落,不复再起,北洋派独掌大权。1916年9月,梁启超组织宪法研究会,要从理论上研究民主宪政,这也就是中国近代史上著名的“研究系”

生当中三次登基的溥仪

1917年6月,张勋联合康有为入京,7月1日,拥立宣统皇帝复位。梁启超当晚得知此事,迅即请求北洋实权派段祺瑞起兵讨贼。7月11日,讨逆军攻入北京,康有为逃入美国使馆,康有为和梁启超的师生关系从此破裂。7月14日,段祺瑞内阁成立,梁启超担任财政总长。这一次,北洋派和立宪派之间的合作还是没有维持多久,四个月后,梁启超又一次感叹北洋政府腐败,与内阁的其他研究系成员全体辞职。

梁启超这次辞去政府公职之后,就回到了“文字报国”的早年路线。这才是他真正如鱼得水的领域。但公共知识分子机敏而不深刻,驳杂而不专精的特点,仍然是他不变的局限。1918年底,梁启超带着学生张君劢、蒋百里等人壮游欧洲,实地考察,历时一年之久。

他敏锐地发现,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西方文明遭到了重大的打击,现代科技武装起来的阶级斗争和民族斗争就在眼前。但梁启超为此开出的药方,却是“西方已死,东方当立”:西方的物质文明已经破产,现在是东方精神文明崛起的时候了。胡适挺身而出,和梁启超、张君劢展开论战。胡适告诫国人,中国目前连物质文明都还没有,更不要侈谈精神文明了。

梁启超与胡适及友人

从事后的舆论反映来看,胡适和梁启超之间的论战,无疑是胡适占了上风。梁启超开出了不成功的药方。而隐隐可以看出,“复归中国传统”、“东方文明救世界”的理论背后,依旧是爱国的激情误导了梁启超。但是,梁启超给出的答案虽然错误,提出的问题却有先见之明。梁启超知一言十,因此所言往往肤浅,但这十中之一,却有很高的价值。他考察欧洲社会结构,对几十年来他所亲历的中国政治改革做了反思:

代议制是十九世纪的世界潮流,各国都走上这个道路,略有所成。而中国却没有成功,这是为什么呢?这是因为欧洲有代议制的阶级基础。例如英国有贵族地主这批少数优秀的人才,政治权力先由贵族扩展到中产阶级,再扩展到平民,日本也是如此。至于中国就不是这样了,自秦始皇以来,中国就已经没有了阶级。因此我国长久以来想要效法英国日本,却都归于失败,这是因为社会基础完全不同的缘故。(1920年,上海中国公学之演讲)

据此,中国发展之道,不在阶级斗争,而是在于发展实业,开发民智,发展中间阶层力量,使之负担政治责任,从地方自治着手,重建宪政。然而,历史的进程并非如梁启超所计划的那样。1926年7月,国民革命军发起北伐,沿途宣传爱国反帝,发动底层工农进行阶级斗争,打击商人士绅。梁启超虽然乐见北洋军阀的倒台,却对革命的国民党充满疑虑。在梁启超眼中,国民党现在是没有灵魂的躯壳,真正操纵着这个傀儡的是苏俄。中国没有阶级斗争的基础,真正的革命动力在国外的共产国际。

在晚年给儿女的信里,梁启超表示,要鼓起中国稳健派和中产阶级的余勇,去做最后的努力,准备在北伐军统一全国后,为多数人的自由,同国民党一拼。然而这一次,时间站在了梁启超的对立面,被他奢侈地消费了五十年的过人精力和才气,终于快到了油尽灯枯的那一天。1929年1月19日,梁启超于北京协和医院去世,终年56岁。


5-热血燃尽之后

从小市民求田问舍的角度,或者从伪知识分子收割流量的角度来看,梁启超早就登上了人生巅峰。他本人名动天下,万众瞩目;他长大成人的九个子女,全部成才,其中三名后来成为中国科学院院士;他理财投资小有成就,一个月收入几千银元是常事,而在那个年代里,富春江上游鸬鹚港风景佳绝之处,地价不过一亩一元。但是他是梁启超,他的人生理想,不仅仅是争名逐利而已。用陈寅恪的话来说,梁启超“本董生国身通一之旨,慕伊尹天民先觉之任”,也就是说,梁启超爱国如爱自身,认为自己有启蒙国民的义务。胡适对他的评价则是,“文字收功,神州革命;生平自许,中国新民”。

如果用上述这些标准来衡量,梁启超的事业最终是失败的。从启蒙者的角度来说,梁启超的核心主张,就是爱国和强民,这是一个硬币的两面,互相支持。但后人往往吸收了其中爱国的一面,甚至连带继承了他在爱国方面的错误,却忽略了强民的一面。胡适、蔡锷、杨度和毛泽东都自称深受他的影响,但走上的道路完全不同,证明他不是一个稳定的指路人。

梁启超引进西方思想,也往往如蜻蜓点水,浅尝辄止,又往往如墙头野草,随风摇摆,他时而拥护卢梭的民主精神,时而倡导波伦哈克的专制理念,时而声称要一心一意学习西方,时而过分夸大中国古代的成就,时而反对激进革命,时而又赞美列宁。每个人都不难从他为数众多的网红文章里,找到支持自己一方的东西。

学术方面,梁启超本人西学水平和外文水平都不是很高,从他的年谱和书信来看,他学过英文、日文、法文、拉丁文,但阅读能力有限,所以犯下了“佛兰金仙”等于“睡狮”这样的低级错误。如今回顾梁启超的学术著作,最有价值的反倒是《清代学术概论》,这才是梁启超相对精熟的一块,这是他的童子功。

梁启超著作——《清代学术概论》

梁启超的政治思想直到晚年才略显定型。但中国的历史进程,最终没有朝着梁启超晚年所倡导的“稳健”、“立宪”、“中产阶级”的方向上走。在他的晚年,北伐革命如日中天。当年反对康梁维新的学者叶德辉,在湖南被暴动的农民杀死,梁启超的清华同事王国维,在颐和园跳昆明湖自尽。

稳健保守的旧时代即将落幕,激进革命的新时代就要到来。梁启超虽然已有不祥预感,却没能像护国讨袁之时那样力挽狂澜。这是因为,在此之前,梁启超过剩的精力和才气,已经大多虚耗在泛滥的情感上了。而这种泛滥的情感,有时甚至被人片面地利用或者效仿,从而煽动、助长了激进的火焰。然而,梁启超的热血和情感还是真诚的。他的真诚也表现在《清代学术概论》中,在这本书里,他这样评价自己:

梁启超在思想界的破坏力确实不小,但建设却不大。晚清思想界粗率浅薄,梁启超对此也是负有责任的。梁启超常常引用佛教的话,“未能自度,先来度人,这是菩萨心肠”,因此,他对每一个领域略有所知,就发表言论、加以著述。他的著作虽多,大多却是模糊笼统的言论,甚至是完全错误的。有时他发现了自己过去的错误,加以改正,却又显得前后矛盾了。然而,平心而论,以晚清思想界的闭塞萎靡,也不得不用梁启超这一套办法来开辟新的局面。从这一点上说,梁启超可以称得上是清末民初中国思想界的陈胜了。然而,中国国民对他的期待,并不仅仅如此而已。

参 考 文 献

1、《饮冰室合集(全十二册)》梁启超  著   / 中华书局

2、《梁启超家书南长街54号梁氏函札》 梁启超 著  汤志钧 汤仁泽 编/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3、《梁启超自述》 梁启超 著 文明国 编 / 人民日报出版社

4、《梁启超与民国政治》 张朋园 著  三辉图书/ 上海三联书店

5、《梁启超传》 吴其昌 著 /江苏人民出版社

6、《中国近百年政治史》 李剑农 著 /武汉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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