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廊还是会有一种使命感，因为毕竟要代理艺术家，肯定会为艺术家考虑很多，要为他们负责”，程曦行说。
上海东画廊的创始人程曦行，曾经觉得自己是因为“疯狂和莽撞”才做了开画廊的决定，但“疯狂和莽撞”过后，她用14年把推手的“推”字诠释得淋漓尽致。
在中国当代艺术并不算长的发展历程中，2007年绝对可以称得上是前所未有的高光之年：张晓刚的《创世篇》 在纽约苏富比将个人纪录推进至2000万元大关，蔡国强的《APEC景观焰火表演十四幅草图》更是在佳士得香港拍出7425万港元的天价；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落地北京798；第一届上海艺术博览会以23个国家、130家画廊的面貌开启了中国的艺博会国际化之先河……在这种风光无限好的蓬勃气氛中，自然有不少新画廊的入场，比如当年年末的《上海艺术家》杂志上就刊登了这样一则短新闻，开头是：“2007年12月1日，位于淮海中路1863号的东画廊正式营业。众多艺术家与艺术爱好者齐聚东画廊，感受了两位年轻艺术家带来的一系列视觉冲击……”新闻中提到的两位年轻艺术家如今似乎已淡出艺术舞台，但却让这家当时紧邻着宋庆龄故居、面对武康大楼的画廊迎来了开门红。
2007年12月东画廊（彼时位于淮海中路）的第一个展览空间外景图
一位藏家走进画廊，觉得艺术家画得不错，于是指着墙上的画说：这件这件这件我要了。虽然刚开张的东画廊规模不大，每位艺术家只展出了六七件作品，但如此的大手笔已经足够让“新手”画廊主——程曦行兴奋一阵子了。更何况，类似的惊喜还不只发生过一次，画廊成立后的两三个展览都是以这样的方式开场的。“我当然非常开心，但轻松的起步也给我一种误导，让我以为开画廊是件特别容易的事情”，程曦行说，眼里闪着往事的余晖，好像正凝望着当年那个稚嫩、略显莽撞但非常好运的自己。“70后”的程曦行是复旦大学的高材生，开画廊之前的最后一份工作与摄影画册出版相关，至于为什么会去开画廊，程曦行现在回想起来，“其实挺疯狂的，甚至有点傻傻的”，喜欢艺术是最重要的原因，另外也想换一种工作和生活的方式，但实际上她在之前几乎没有任何在画廊工作的经验。刘任个展“2008102020091112..8:35...”现场 东画廊 2009
开画廊当然不是这么容易的事，红火的开头之后紧接着一盆冷水。2008年，金融危机来临，“一下子就没人买作品了”，展厅变得冷清，程曦行从最初的兴奋中清醒过来，开始反思：开画廊这个决定到底对不对？我到底选没选准艺术家？她觉得应该改变策略，具体地说是改变选择艺术家的线索，虽然东画廊一直主推年轻艺术家，但从2009年开始，程曦行合作的艺术家不再局限在绘画领域，他们的思考与作品要么“外向”——与社会的发展变化紧密相关，要么“内向”——聚焦于个人的心路历程与隐秘情感，这两条线索延续至今。
“韩锋：越错越美” 展览现场 东画廊 2009
“对画”展览现场 （艺术家：曲丰国与Christeene Britton） 东画廊 2010中国当代艺术行业仍很年轻，一轮轮的市场淘洗不仅让许多画廊和艺术家销声匿迹，也让画廊与艺术家之间的关系变得相对脆弱而微妙，分合与流动时有发生，尤其是年轻艺术家日渐成熟后的转身，更是屡见不鲜。但程曦行掌舵的东画廊似乎是个反例，“与艺术家合作的年头久”已经渐渐成为画廊的特色之一，张云垚、张如怡、胡子、刘任这四位“80后”艺术家均已与程曦行合作十年以上，从初出茅庐的新人到在业内建立起认知度，东画廊几乎陪伴了他们的每一次重要亮相。以1985年出生的艺术家张如怡为例，她在东画廊举办的三次个展，2014年的“隔｜断”， 2016年的“对面的楼与对面的楼”，再到2019年的“以何为处”，每一次都对东画廊的空间进行了一番折腾和改造，要么把门窗用混凝土封掉，要么迎门立起一面顶天立地的高墙，要么在空间的一头到另一头拉一根十余米的钢丝，上面还悬着雕塑……
“张如怡：隔｜断“ 展览现场，东画廊 2014
“张如怡：对面的楼与对面的楼“ 展览现场 东画廊 2016
“张如怡：以何为处” 展览现场 东画廊 2019
在克制地表现工业与城市生活为个体情绪带来的压制与矛盾的同时，这种在平面绘画之外对现场、装置与空间的超强把控能力，也让张如怡渐渐打出知名度，作品不仅在国内的多个美术馆展出，今年7月还参与了佩斯画廊的年轻艺术家群展“金木水火土”。“我们很高兴她能慢慢地被介绍到国际舞台上去”，程曦行说这话的时候神态很像一个为孩子取得成绩而感到欣慰的家长。“张如怡：装修：碎石” 展览现场 上海市静安区铜仁路314弄7号314室（四方美术馆位于上海的临时空间） 2020程曦行回忆起第一次见到张如怡时的场景，当时本科毕业不久的张如怡住在一个租来的毛坯房里，很认真地把纱布卷成一支支针筒的形状，并且计划着把它们整齐地插进墙中，呈矩阵排列。“我听到她的想法时汗毛都起来了，觉得这个小姑娘的内心非常强大”，程曦行说。从初次见面到2012年邀请张如怡参与东画廊的群展，过去了整整三年的时间。这三年，程曦行的“动作”没停，一边观察，一边将张如怡“推”到诸如上海当代艺术馆等艺术机构的群展中，“在美术馆展览中亮相对于一个年轻艺术家来说是很关键的，那个时候我还没有给她做过展览，但也想办法把她推出去。像这样的事情我做了很多。长久陪伴和支持艺术家是画廊的一种能力。”程曦行确实做了很多这样的事，好像默默地埋下一条条线索，为后来可能的合作埋下伏笔。群展“合唱团”第三辑现场 东画廊 2013 参展艺术家：胡子、王雁伶和玄卿（“合唱团”是东画廊专于推广年轻艺术家的年度项目）艺术家胡为一和王满的双个展“谁在乎” 东画廊 2015“艺术家不能局限在画廊，有机会要把他们推到各种合适的项目和场馆里，对于艺术家自身来说是个挑战，走出舒适区，可以加快成长的脚步”——这是推手程曦行的一个理念。2019年，程曦行就把以“毛毡”绘画闻名、合作了十余年的艺术家张云垚“推”到乔空间做个展“出神殿”。一大一小两个空间的特殊布置、策展人贺婧的详细梳理，再加上恰巧赶上西岸美术馆开馆，令张云垚被不少法国艺术界的人士认识，这也间接促成了艺术家2020年在巴黎玛戈画廊（Galerie Marguo）的个展和FIAC ASIA NOW艺博会上的个人项目“会客厅”。张云垚《 一个形体》 41×29.5cm 石墨毛毡 2019个展中的大幅作品都是东画廊从上海支援过去的，“其实我们很高兴，能让自己的艺术家在海外的舞台上有好的表现”，程曦行认为，艺术家能成功是自己最开心的事情，像东画廊这种与艺术家合作紧密的代理制画廊，最重要的就是艺术家能够“出来”，艺术家的成功就是画廊的成功。
程曦行和张云垚，“张云垚：醚境” 东画廊 2013 摄影：Justin Jin
“是否会担心艺术家到一定量级就转身而去了？”我这样问她。“那也是正常的，因为艺术家会需要一个更高的平台，即使被别人‘收割’了，也有我的一份功劳，看缘分，总归还是会有新生代艺术家的”，程曦行说道。为什么程曦行能与艺术家们保持长期紧密的联系？有人说金牛座是个长情的星座，金牛座的程曦行或许也在与艺术家的相处中发挥了长情本色，这大概是句玩笑话。背后更重要的原因是东画廊成长的速度能够为艺术家提供足够的支撑与资源。2007年从淮海中路起步，2011年迁至复兴中路上极具特色的老式建筑黑石公寓，2017年转战到更大的当代艺术舞台、机构更加集中的区域——西岸，东画廊的壮大历程清晰可见。程曦行说，搬到西岸是个大胆的决定，投入运营的成本增加是必然的，但这也意味着更优质的资源与平台。
原东画廊复兴中路空间，黑石公寓
现在的东画廊外景，位于上海西岸龙腾大道2555-9号
入驻西岸之后，能明显感觉到东画廊声量更大，除了每年积极参与11月西岸与021艺博会外，画廊本身代理艺术家的线索更为丰富，也增加了成熟艺术家的板块（曲丰国、李珊、王宁德等），程曦行下了14年的这盘棋，越来越有了清晰的眉目，和更开阔的格局。
东画廊进驻西岸后的首展 “吕松：控制点” 2017“a.f.art theatre芳翎：失重”展览现场 东画廊 2018
程曦行筹划了很久的另一件事，是把艺术家带到国际舞台，今年的5月香港巴塞尔，东画廊参与了“艺术探新”单元，展出上海“80后”艺术家刘任的个人项目“时光漫步”，这也是东画廊连续四年参加香港巴塞尔了；今年10月的伦敦Frieze博览会，东画廊首次参与就进入主画廊单元，也成为该单元仅有的两家中国大陆画廊之一。谈到国际上的亮相，程曦行颇有信心地说，“因为我觉得我们的艺术家已经准备好了，他们给了我最大的信心”。将艺术家带到更广大的天地，被更多人看见，被更广泛的舞台接受——作为画廊主，程曦行将“推手”的“推”字诠释得淋漓尽致，永远在幕后发力，不放过任何一个哪怕能把艺术家向前推一厘米的机会。
张云垚参加比利时瓦图艺术节 2021 Photo courtesy of Watou Arts Festival and Dirk Pauwels
14年来各种波折和起伏，所幸一切都正向着好的方向发展，回想曾经那个“冲动”的决定，程曦行略显感慨：“虽然当时不知道画廊行业的艰难，但已经隐隐觉得，这应该就是我下半辈子要做的事情”。这个看似宏大的展望，实则包含着无数琐碎的细节和日复一日的操劳。前段时间东画廊参加艺术深圳，开幕当天程曦行在朋友圈发了一条视频，视频中她正哈着腰用胶带粘地上的灰尘，配文：“展馆保洁员忙不过来，画廊奴隶就差趴地上粘白碎碎了，下次我得记着带吸尘器”。所谓的“画廊奴隶”，或许是“爱之深”的另一种说法吧。Hi艺术（以下简写为Hi）：做画廊算从零起步吗？当时有艺术家资源吗？程曦行(以下简写为程)：刚开始的时候真的什么都没有，一边找画廊的空间，一边找艺术家，前期做了大概一年的准备工作，画廊才算真正落成。但等到真的开了画廊之后才发现，除了热爱之外还需要有很多别的条件，比如要有眼光，能坚持，在低谷的时候比较坚定，跟人打交道的能力、技巧，还有对于艺术家的规划、策略……这个行业真的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件事。程：大概要到2010、2011年左右，那时已渐渐开始和刘任、张如怡、张云垚等艺术家合作了，我非常认定他们，觉得一定是有希望的。Hi：纵览东画廊的代理艺术家名单，从“50后”到“90后”都有涉猎，有主推的部分吗？程：主线还是年轻艺术家，以1980-1985年间出生的艺术家为主，比如吕松、胡子、刘任、向振华、张如怡、张云垚等，我基本上已经陪他们走了10年；另一条重要的线是较为成熟的艺术家，比如曲丰国、李珊、徐进、王宁德等。不同艺术家的推广策略和合作方式肯定会有所不同。
“海上丹迪” 东画廊十周年展览现场 2017
“海上丹迪”展览现场 从左至右：胡为一、张云垚、黄芳翎、刘任、李珊、程曦行、张如怡、胡子、曲丰国（摄影：吴俊泽）Hi：不少艺术家都与你合作了十年以上的时间，你在处理与艺术家之间的关系时有何秘诀吗？程：肯定也有一些高高低低，哪能从头到尾都如胶似漆，人性嘛，很正常。程：一个是作品，一个是人品。
Hi：人品具体是指哪方面？程：这个挺难说的，因为刚开始你也不知道，时间长了才能慢慢了解。或者说应该换一个词——性格，比较外向一点，相对擅长交流、沟通，这些都是很好的。
“常陵：大玄玄社会”展览现场 东画廊 2019
向振华个展“型录：平⺠，国王和无量佛”现场 东画廊 2020
Hi：搬到西岸之后到现在的这段时间，东画廊适应得如何？程：2017年3月份东画廊在西岸的新空间做了第一个展览，运营成本增加是肯定的，但舞台确实也大得多。但去年因为疫情等种种原因，我们在西岸还搬了好几次家，从2879号到D馆再到2555-9号，现在的空间应该东画廊的第五个空间了。虽然去年过得很波折，但树挪死人挪活，不同空间的特性和形态反而激发了画廊和艺术家的能力。比如现在这个空间很奇特，它是圆的而不是方的，我们在这个圆的空间做了三四个展览，艺术家都有非常出色的表现。Hi：在西岸画廊云集的情况下，东画廊主要的竞争力在哪方面？程：我觉得归根到底还是艺术家。我们有非常出色的年轻艺术家，现在又开始吸收非常优秀的已经有成就的艺术家，这些都是我们的竞争力。
李珊与九九的双个展“外出写生，埋头画画”现场 东画廊 2021
程：9月份之后，我们要参加5个博览会，深圳两个：艺术深圳、DnA；上海两个：西岸和021；伦敦一个：Frieze。实在是很密集，所以画廊今年上半年已经在为下半年的忙碌准备，招了新人，用差不多半年的时间锻炼队伍。
Hi：在向国际舞台迈进时，你说“艺术家们准备好了”，看来信心十足。程：是艺术家们让我有信心。东画廊走过了14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艺术这件事不太存在一蹴而就的可能，都是老火煲汤。
Hi：从去年到今年，你如何看待艺术市场在疫情环境下经历的变化？程：疫情刚爆发时大家都很惶恐，但去年下半年的大反转是很多人没有预料到的。从去年夏天开始，展览和销售渐渐恢复，我觉得所有人都有一股劲儿，有种“我们不能就这么垮掉”的感觉，不光是画廊的努力，艺术家也发奋，很多藏家也很有义气，关键时候出手，让人十分感动。今年上半年整体感觉不错，但可能还需要再观望一阵子，以往我觉得都是到了11月份左右，才能看出这一年真正怎么样，所以还是蛮期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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