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难题:愚民到底值不值得拯救

发布于 2021-09-25 12:18

作平按:今天是鲁迅先生诞辰140周年。关于鲁迅,我说过,他是我最敬重的作家。他虽然去世了80多年,但从来没有过时。在不过时的鲁迅那里,我看看到了时代的疾病,痛楚和难堪。在此,重推去年写的这篇短文。温故知新。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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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有一个奴才,在主人手下过着悲惨的生活。天天起早摸黑干活,吃住得比猪狗还差。
奴才喜欢向人诉苦。有一天,他向聪明人大倒苦水。聪明人听了,眼圈发红,似乎要下泪,说,“我想,你总会好起来……”
奴才得到了同情和慰安,“已经舒坦得不少了”。
改天,奴才向傻子诉苦,说主人让他住在阴暗潮湿的破屋里,连窗户也没一个。傻子勃然大怒,“你不会要你的主人开一个窗的么?“
奴才很吃惊,在他看来,这是不可能的事,”这怎么行?“
傻子听了,径直来到奴才屋外,动手砸墙。奴才问他干啥,他说,给你开一扇窗啊。
奴才却挺身制止,哭嚷着在地上打滚,大声喊:”来人啊,强盗在毁我们的屋子了。“
一群奴才应声而出,赶走了傻子。
主人出来时,那奴才表功说,”有强盗要来毁咱们的屋子,我首先叫喊起来,大家一同把他赶走了。“他恭敬而得胜地说。
主人顺口夸他你不错。聪明人知道了,向奴才祝贺。奴才很高兴,”先生,你说我总会好起来的,实在有先见之明。今天,主人不就夸我么?“
——95年前一个阴冷的冬天,鲁迅皱着眉头写下了这个意味深长的小故事,题目就叫《聪明人和傻子和奴隶》。
多年里,鲁迅先生一直面临两大难题:
首先,到底要不要给奴才们砸开一扇窗?
其次,到底是做聪明人还是做傻子?
这两个问题其实也可以归结为一个,那就是本文标题:愚民到底值不值得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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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早就知道他的时代充斥着大量愚民,甚至可以说愚民就是麻木不仁的绝大多数。而作为傻子的下场,很可能比故事里被奴才们合力赶走那个还要悲惨——这一点,短篇小说《药》即明证。
夏瑜就是一个为人砸窗户的傻子。然而,夏三爷告发他,得了二十五两赏银;义哥给了他两个嘴巴——对此,驼背忽然高兴起来,”义哥是一手好拳棒,这两下,一定够他受了“;刽子手康大叔,用馒头蘸了人血,卖给老栓的儿子治痨病。
总而言之,在所有人眼里,夏瑜这个砸墙开窗的人”发了疯了。“
我想,鲁迅在写《药》时,心情一定极度灰暗而绝望,国民劣根性悲凉噬骨,以至于老夫子后来在杂文里,把历史分为两种:
一是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
二是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
如此这般的前提下,聪明人的确比傻子更合时宜,更像正能量。聪明人只要安慰或是同情一下奴隶,就能博得有先见之明的称颂。并且,主人也会对有利于稳定的聪明人投桃报李,比如因他的帮闲而赏一根骨头吃。
至于傻子,轻则赶将出去,重则夏瑜第二。

3、

03

1898年,大清百日维新并失败。
中秋节前两天,六名犯人被押到菜市口,在众多翘首观望的看客注视下,六颗拖着长辫子的头被一一砍将下来。
这六个被砍了脑袋的人,就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戊戌六君子:康广仁、杨深秀、杨锐、林旭、谭嗣同、刘光第。
在今天,六君子是以仁人志士的身份进入后人视野的;但在当时,不仅于朝廷,便是于民间,六人却是不折不扣的乱党和叛逆。尤其在愚民眼中,更是罪不容诛。
一个令人喟叹的情节是,当六君子押往菜市口刑场时,周围踮起脚尖的看客中,竟有人向他们扔菜梆子和土块。
每一个时代,能看清路的人总是极少数,而芸芸众生往往属于盲视的大多数,是愚民,或者说乌合之众。
宁愿用自已的血唤醒民众的谭嗣同(他本有机会像康梁那样逃走,却不愿走),他也不无悲哀地意识到:在愚民眼中,变法维新不会有什么好评。因而,他才在绝命诗中写道:
手掷欧刀仰天笑,留将公罪后人论。
因为自知不能为时所容,不能为时人所理解,他只有把眼光放得更为长远,希望历史——也就是后人——能够还他公道。

4、

04

鲁迅写过一首绝句:
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
那时候,年轻的鲁迅东渡扶桑,希望学有所成,回国后匡时济世——换言之,那时候,他坚定地要做一名傻子,也坚信麻木而沉沦的同胞是可以唤醒的,是值得唤醒的。
然而,随着年岁渐长,阅世渐多,鲁迅显然不再有年轻时的信心。只不过,他还是坚持做一个傻子——事实上,这已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为了扪心自问,对得起自已的良知。
中国作家中,我之所以最崇敬鲁迅,作品固然是一方面,人品则是另一方面。

5、

05

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台岛,有一个文学青年去见一位著名诗人,向他请教什么是诗。
著名诗人说,如果你面对天苍苍野茫茫的草原,喊一声:把门打开。这就是诗。如果你面对真实的房门,喊一声:把门打开。这就不是诗。
文学青年不服气,他说,如果屋内死气沉沉,黑暗一片,而门外是春风和阳光,我高喊一声:把门打开。这难道不也是诗吗?
年轻时读书至此,总要想起鲁老夫子笔下那个亲自动手为奴才砸墙开窗的傻子。
也许,他还高喊了一声:把门打开。
只是,主人听不见,聪明人假装听不见,奴才听见了,却大惊失色,终至本能地跳出来保护那堵墙。
傻子和奴才之间,便有了一道可怕的厚障壁。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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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岁以后读鲁迅,越发觉得他的深刻与犀利,而深刻与犀利的B面,却是一种难以解脱的孤独和绝望。
大约时使之然,势使之然,心使之然。
然而,总要有人像先生这样甘愿做傻子,这世界也才有了人性的温暖和光亮。

7、

07

在写下”我以我血荐轩辕“三十多年后,鲁迅又写了一首小诗。
两首诗之间,几乎就是夫子的一生——一生的拯救与逍遥,一生执念与释怀,一生希冀与绝望:
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
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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