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树的告白:长大以后,你还快乐吗?
发布于 2021-10-08 02:44
亲爱的咕噜小姐:
你已经把我忘了,也许从前还记得。
这棵撑在你家门前,听你讲了九年又五个月悄悄话的老树,现在正抬动它枯瘦的手臂,蘸了些黯淡的汁液,在脱落的树皮上为你写信。
阴云堆积得好厚,它是多么努力,模仿着想象中的你伏案的样子,那一定很可爱,但它太笨了,字划得歪歪扭扭,请你将就着读完吧。
想必你收到这封信时,我已被拦腰伐断,送去了哪家工厂的流水线,或打磨,或解体,或粉碎,总之不复存在,变成了千千万万个属于全世界的碎片。
你们人类大搞生产,要用我的身体做材料,于是便杀了我,这很好,很利落。不必签订什么协议,也无需经过谁的同意,我自是无可抱怨。
一棵树不求活得有多久,只要在尚且有光的日子里,浅浅地喝几口水,多多地吐几个泡泡,然后眼见你们一轮轮沉睡和苏醒,就已经足够。
我这将春夏秋冬凝如一日的生命,说破了,也不过简单如此。
自打我被栽种下,就已注定了这一生,是如何的破土而出,如何的抽枝吐芽,开我的花,结我的果;如何被倚靠,被期待,被修剪,被攫取,被移植,最终再被杀死,又被加工,诸如此类。
一切茫茫命数,虽由人定,却实不可改——更何况,我也从未奢望要改。
顺着既定的轨迹活下去,等待着一眼就能望到底的进度条一点点拉满,我理应无比坦然。
回首前尘,我不曾爱过一朵飘过头顶的白云,不曾爱过一颗坠入湖泊的星辰,甚至不曾爱过一只衔枝筑巢,依我为家的麻雀。我乐得随性,英勇又孤单。
记得一个深夜,很大的风暴,有株小草蜷伏在脚边问我,树啊树,世界这样大,你为了谁而枝繁叶茂,又为了谁而零落萧萧?
我正要说话,却见小草嚎叫一声,早被连根拔起,漫卷不止,打着转儿消逝在夜色之中。
它什么痕迹都没留下,就像从未存在过那样,我无可奈何,唯有报之以沉默。
多年以来,这个问题始终没有找到一个答案,我一度以为,我是为了自己活着的,可是面对他人索取的死亡,我还做不到那样自私,自私到不肯解囊。
事到如今,就连自己也不得不承认,我整个被囫囵地物化了。遇见热爱,竟忘了陶醉;遭遇悲哀,便只顾枯萎。一心按着默认的模式老去,举棋不定完成着使命,唯唯诺诺服从着天职,每至凝眸之时,便自觉归咎于虚度,而非生活的一部分。
无论我做什么,都只想着奉献给他们,要为了这个星球而拼命呼吸,创造丰饶的绿色和勃勃的生机:我们的确肩负着这样的责任而生。
是啊,是啊,当我还是一株小树苗的时候,就有大树教育我们了。
它说,生下来,要有用,才有价值。
我不明白什么叫价值。
我就问它,我们必须这样做吗?
大树庄严地回答,是的,孩子,否则你不知道你为什么而活,那样同枯木无异。
我见过枯木,它们有的死了,有的一息尚存,只剩下个空壳子,黢黑的残躯里满是白的虫卵,小东西爬得到处都是。你见了或许会皱眉,可这些表象的背后,不是腐败,而是新生。
我猜枯木很厉害,浑身破洞也有价值。以后做根枯木也没什么不好的,我常常想,只有人类才会在意我们挺拔不挺拔,健壮不健壮,其实都是一样的,生了疮也是活,留了疤也是活,殖了卵也是活,怎么样都能活。
大家同为新鲜的生命,哪有什么应当不应当呢?
然而我始终没能领会大树的意思。
这些年来,我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从我身边走过去,不一样的衣服,一样的行色匆匆。
人人肩扛责任,人人沉浸其中。我盯紧他们的脸,倾听他们的声音,仿佛其中藏有某种规律那样。这规律的大致内容是:我失去了主见,我所思所做的一切,无一不受外界的驱使,无一不随他人而行休。可悲的是,此意至时,已然迟无可迟。
甲笑嘻嘻地过去了,我就令满身的叶子大摇大摆,同他一道欢快;乙跺着步子,忿忿地过去了,我便闷声,不敢作响,生怕加重他的怨气。说来好笑,我连自己的心都蒙得严严实实了,居然还要这样小心翼翼,生怕自己不合规矩。
愈发认识到自身的渺小,就像一台机器那样,有了能源,便要转动,除了转动,别无他用。就像一台机器那样,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就像一台机器那样。
一棵迷茫的树,人们不关心它的迷茫,只想照例采撷,唯恐影响了收成。那株死去的小草,它并不企盼我的答案,只一发问,便离去了。
风吹过,热情地询问我为什么不开心,我说我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风哈哈大笑,把这个消息传给更多的树木。
我太矛盾了,每天活在一种安定的痛苦当中,忍受着不慌不忙的绝望。我开始诘问自己,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我长得高高大大,是为了给别的生命遮风挡雨,还是给自己提供一个更辽远的视野?
我结了如此多的种子,是在向往创造更多的绿荫,还是追求延续后代这一任务的完成?
如何不怀疑这代代相传的责任,把我铸成一套活着的模板,是对的,还是错的?
我身边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车队,灯似的飘过来,也许他们和我一样,潜伏在不太热闹的深夜,挣扎着撕扯着自己。
见的人越多,我就越麻木,越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像什么。面团被揉成合适的形状,一副从没做过麦子的嘴脸。
我一面笑着闹着欢呼着,一面木着讷着沉默着;正如我一面生活着,一面也在死去着。
或多或少,每个生命都要经历这样的胡思乱想。想想也就罢了,称不上是遗憾,细数着年轮,我实在没什么好留恋的,世界也有它存在下去的责任,离了我,又有什么两样?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却是你,姑娘。
你今年十八岁了,就像我第一次开花时那样,热烈又繁荣,不怕泛滥,不怕曝晒,只要一心生长,就有的是光明万丈的未来。你要去上大学了,到另外一座城市去,你要做的事就好比剪头发,咔嚓咔嚓,把过往留给过往,才能清清爽爽地上路。
两个月前,你写下了最后一封信,挂在我的枝桠上。这个夏天你要狂欢,大玩特玩一场吧?关于以后的事,你却说你不能左右。那些不安和期待,就和我的果子一个样,酸的甜的,都要你自己去尝。
而在此之前,你也要尽全力去攀,去摘,别失望得太早。你说你的快乐就像一个命短的小孩,生活里那些烦恼和苦闷,就像阴影深处的大手,随时会把它扼死。而我的希望是,快乐的小孩可以再坚强些,永远不要被打败。
相伴至此,我本不该向你表露内心。树不能写字——当然了,这才是科学。科学只论正误,不论感情,跟价值这事一个样,我都不喜欢。
你对一棵树说了整整十年的心里话,它不是石头,内心的波澜没人看见,也依然存在。鸟们叽叽喳喳,也许也是为了某人才一展歌喉,没准呢?雨忽然落下来,有些冷了。这是我一生中仅有的一次回信,原因很容易就能猜到,我想守护你小时候的一些幻想,并且告诉你,孩子,那都是真的。
那年你读小学,二年级后便转校了,搬来这里,一住就是老些年。
我留意到你,一个梳马尾辫的小女孩,背着个小书包,上学放学都是自己,走路时常常低着头,看不出是开心还是难过。你的眼神清澈,爱吐舌头,每次经过我时,我都故意掉下一片叶子,为了让它蹭着你的书包滑落,让它划过一道可爱的弧度,让它落在你行走的路线上,我费了好大的力气,只为博得你的欢心。
某个黄昏,在那一众树木里,你终于发现了我。
聪明的笨小孩,在精心的编排下,你抬起头来,冲我那粲然一笑,是我未曾预料的惊喜。太阳静悄悄地沉没,月亮却从心底蓦然升起,我就这样遇见了你,咕噜小姐。第二天,从我一米三几的部位处,你拍下一张便利贴,慢吞吞走掉了。你的步伐轻快,我很开心。那上面写道:
树,我好羡慕你,你天天放假,还不用写作业。
——咕噜咕噜
什么嘛,我很想辩解我没有,可考虑到自己是棵树,最好还是若无其事,来得更自然些。我在身上掏出一个口袋,和你的拳头一般大,存放着那张便利贴。到了今天,它仍旧完好,虽不如初时那般干净了,但是还请你忽略掉它泛黄的边,淡到模糊的字迹,违心地夸我一句吧,你看我保存得多用心。
后来那些也一样,就连你写下的每个标点符号,都透着一股天真劲儿,那是非常宝贵的财富,我舍不得丢掉。
似乎是不放心,一个小时后,你又折返回来,天已经有些黯淡了,晚云呈团簇状,烧得正艳。
便利贴安放在口袋里,你后来爱管它叫树洞,好,树洞便树洞。这时你伸出手,轻轻摩挲我们的树洞,没有一根倒刺会扎疼你。而我呢,开心得就像迎来又一个春天,万物争相道喜,共我盛放。
要是树激动了也会打哆嗦,你一定能感受到,我的光合作用停滞了,全身喷薄着霞光,吞吐着烟火。你摸着了么,却又松开它,收回手。没错,这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谁也不许告诉外人。
土豆泥,是洗不干净的泥!
水煮鱼,是淹死水里的鱼!
——咕噜咕噜
你不爱吃饭,明明没有多饿,可肚子老是咕噜咕噜在叫,妈妈训你,你不开心。你管自己叫咕噜咕噜,就是立志成为一个为了随心所欲,连饿肚子也不怕的人。
真奇怪啊,大家遇到怀揣梦想的人,总不免对他说“你这是吃饱了”,但现实是很多人吃得更饱,却从来没想过要去做一点什么,只是不停地在迷宫里逛着圈圈,他们连咕噜咕噜的资格都没有,居然还站着笑话人家。
喂,这可不是在夸你,你说过你会一直坚持下去的,对吗?
我数学考了59分,我真聪明!
——咕噜咕噜
今天做了个决定,长大了就去北极,把自己冻起来。不怕感冒。
——咕噜咕噜
树树树,我梦见你了!你可坏了,让我站在你的手臂上。
我才不要,太高了,摔死了。
——咕噜咕噜
这周弄丢了三块橡皮,希望妈妈不要把我卖掉。
——咕噜咕噜
你的宇宙很小,星星很多。你很少向我发问,从不说丧气话,你用你八岁的阅历,去解释目力所及的所有事物,难免有迷茫和困扰,你就把心思记录下来,交到我这里。
你比那株小草还要单纯,河边的石头被地毯式搜索过一遍,全让你打了水漂寻开心。但你又比小草带给我的启发更大,是你教会我如何去寻找自己,不必自扰,日子是靠自己往下过的,喜怒哀乐也是自己说了才算。
我们的往来更密切了。准确说来,是你单方面地给我拍便利贴,塞纸条,留信,树洞里全是带字的纸,我都排列得整整齐齐,这倒把你弄紧张了。
你说你会魔法,如果我是树妖,千万不要以为你是好欺负的。我不说话,心早化了。我喜欢如你一般的人,乐于表达内心的感受,仿佛永远有着述说自己的愿望和勇气,多么美好啊,单是那份坦然,就已经远远胜过保守的阴暗者们。
你年纪小,讲不出太客观和理智的道理,但那又怎样?我只要想起,在无数个寂寥生命的下午,我亦曾见过笑眼眯成月牙的姑娘,便又在枝黄叶落时,悄悄酝酿起来年所需的营养了。
最近,又有几个孩子来看我,他们发现了我们的树洞,以为是放垃圾的地方,便把吃完的棒棒糖棍,擤过鼻涕的纸团,还有不及格的试卷,统统丢在了这里。
他们也不过问一下,就往我的身体里肆意地堆放杂物。要是你在,一定会制止他们,告诉他们,树也有生命,它分得清什么人对它好,什么人对它坏。他们不是不懂,只是不在乎罢了,我相信这样的孩子,对待自己的生活,也是这样不敬和将就,愚着愚着,就长大了。
曾几何时,我以为你会永远陪在我的身边,把你的生活,一点一滴地写给我看。我从前理解的长大,是一个等待的过程,就像火炬等待干草,湖泊等待雨露,慢慢积攒,总能达成目标。
我太傻了,最近我才发现,长大是一个撕碎自我又拼接的过程,有的人很小就长大了,有的人怎么也长不大,于是明白,像你这样的人是少的,大多数孩子,他们在像我迷茫着,只会完成一项又一项任务,别的一概不管。
可你还是走了,身影如晚霞般消散,独留我守望永夜,眺着,望着,等到天边什么也不剩了,你也没有回来。
咕噜小姐,你起得越来越早,回得越来越晚,你身边还是空空荡荡的,没什么朋友。你说你好累,有些受不了了,而我要说,你以后还要这样累,一天比一天累,我们肩膀上的担子,会止不住加码,加码。
你对我说起你的理想,那些关于未来的希望,一天比一天现实起来,你小学毕业时说你要做周游世界的探险家,现在你要去上大学了,你却对我说,你想去死。
还是分手了,是我做错了什么吗?怎么我爱的人都不识货。
——
树,我没有心情看风景了。你这些年没怎么变,树洞还是这样矮。
——
喜欢的裙子又被人说太丑了,真是的,干嘛要说出来,我不想买了。
——
我哪里也考不上,都考不上。瞧不起我,行吧,我也挺瞧不起我自己的。
——
在这封信的开头,我说你把我忘了。不是的,你忘了的恰是你自己。这两年,你写给我的信开始抱怨,内里夹着对生活的蔑视,对自我的贬低,通篇满是钻死牛角尖的话,落款也不再写了。
同样是这两年,我的问题找到了一个答案。行将就木前,我终于悟透了活着的奥妙,原来我一直在用一粒沙,支撑着整个大厦。
就像现在的你,足够年轻,拥有成为世界上任何人的资格那样。
我很受欢迎呢:一个小男孩希望把我变成他的床铺,这样他就能体会躺在树上睡觉的感觉了;一个女人希望把我变成她的梳妆台,每天对着我打扮,好能亮丽地去见心上人;一伙工人希望把我变成大批的木材,用于这座城市的建设。
这些都很好,可是,咕噜小姐,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我只想成为你吃饭时,握在手中紧紧不放的筷子。
我只有这点追求,却不嫌丢人,这不是什么没面子的事。
如果我说上个世纪,和我被一道栽种下的树们,全都以此为耻,也说得通吧?它们巴不得变成有钱人家的家具,弥在人类的铜臭味里呐!我才懒得去理会它们追求什么,我只想成为我自己。
让我尽可能多的身体,让它们变成跛子的拐杖,无家可归者的破屋,诵经者的木鱼,孩子们的秋千,哪怕是废料也好,让它们去做柴火,在熊熊火焰里化为灰烬,余留下光和热,分发给寒冷的人世间。这责任与我同在,卸不掉的。
可是届时,请允许我保留那千万分之一的自己,我要用它去做不伟大的事,去做我想做,而不那么有价值的事,做那些也许挥霍时光浪费生命,却能使我感到开心的事。我活了一辈子,见过不少人行色匆匆地从我身边经过,有的人扛着麻袋向我啐痰,有的人扶着我休息,有的人摘我叶子拿我乘凉,只有你抚摸我我丑陋的洞口,往里塞进一张又一张纸条。
你记得你曾经说过什么吗?
你对我说,我就是你唯一的朋友。我的朋友,若我成为你的筷子,兴许你还能多吃一点。
雨下疯了,雷也猖狂。
如今的我,已经受不得这样坏的天气,老得不行啦。
但你还很年轻,任性和挥霍的余地很大,我相信你也能找到你想要成为的模样,而不是总听人家的。我们习惯了趋利避害,老是在往对的方向发展,偶尔也要错一下,免得以后回想起来,苍白得就像没活过。
往后的日子还长,你一眼是望不到底的。也许某天,你会忽然愣住,那些迷茫了好久的思绪,一下子找到了归宿。不过,我是没机会见到了。我也希望能再见你一面,再把我的叶子簌簌抖落,哗啦啦掉到你的身上。
偷偷告诉你个秘密,我在树洞里写了“咕噜咕噜”四个字,不管他们把我做成什么东西,那个印记,都会指引着我们再次相遇。
让有腿的尽管奔跑,有翼的尽管翱翔,有鳍的尽管游荡吧,别看我一辈子扎根在土坑里,我可一直与你们同呼吸呢。
爱你的 树
《树语》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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