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江、朱阅华:批判怎样集中转向了《武训传》——从袁水拍的会议记录说起
发布于 2021-10-16 21:09
时任人民日报文艺部主任袁水拍和夫人朱云珍1951年夏摄于北京香山,
按江青的说法,这年3月初,毛泽东连看电影《武训传》两遍之后,经过一番思考后通知周恩来,决心发起对《武训传》的批判。此后,胡乔木组织一些人撰写批判《武训传》的文章,在1951年4月以后逐渐刊登出来。
批判的火力逐渐增强,终至于胡乔木亲自出手撰写《人民日报》社论履行批判的职责。胡乔木擅长于写社论,行文严谨而且出手甚快,但这次拟写的文稿却没有通过。毛泽东将社论原稿基本推倒,作大篇幅改写,拉开大规模批判《武训传》的战幕……(袁晞《武训传批判纪事》,长江文艺出版社2000年出版,第88-89页)
近日发现的重要当事人之一袁水拍的工作笔记,经过辨读表明,其中一部分恰好涉及对电影《武训传》的批判,而且说明,对《武训传》的集中批判经历了一个过程。最初还有一个电影是与《武训传》并列于批判榜上的,它就是由成荫导演、东北制片厂摄制的故事影片《荣誉属于谁》。但是,决策者再经一番考虑后,《荣誉属于谁》被放过,改为导演检查,内部批评,大批判的火力则集中于《武训传》。
1.袁水拍笔记比较完整地记录了会议发言
这部分笔记写在长15.1厘米,宽11.1厘米的4孔活页纸上,未加装订,首尾页有较为硬质的相同大小纸版夹住,以防散失。活页纸每页分19行,密密麻麻写满小字,一般字高不超过5毫米。经过辨读整理,这次会议上的发言记录达4000余字,记录者的勤勉令人惊叹。
由于是手写现场记录,大都使用繁体字,也有一些缩略词,有些语句不连贯,个别字迹难以辨认,但总体上记录清楚,颇具史料价值。
袁水拍本人保存的与《武训传》批判有关的笔迹
记录者在文首写明,这次会议是1951年3月30日召开的文联党组会,主题是批判两部电影故事,检查文艺思想。
会议主讲人是文联党组书记周杨,他也是中宣部主管文艺的副部长,兼任文化部副部长和部党组书记,当时的文化部部长是沈雁冰(茅盾),此时还被当作党外民主人士看待。
包括周扬,12人出席会议,按照发言顺序,是周扬、丁玲、光未然、艾青、陈荒煤、严文井、蒋天佑、吕骥、康濯、李伯钊、蔡若虹、沙可夫。
虽然记录没有写明,但从文内记录周扬插话和会议结束时他讲话的情况推断,开始讲话的是周扬,因而这段开场的讲话也尤为重要。
2.《荣誉属于谁》和《武训传》并列
为方便阅读辨析,本文中的楷体字为原文,楷体字中以括号包括的字为本文作者为串联词义而加。
手段记录写道:“《荣誉属于谁》、《武训传》审查通过。预演、上演时有好评。文艺方面的人没有看出来,毛主席指责。《荣誉属于谁》,看故事对(它)不满意,指出后还好一些。”
上述意思应该是,看过影片之后,毛泽东批评了《荣誉属于谁》。
记录接着写道:
“当然,对老干部歪曲了,新导演好。文艺作品中批评铁路分局一级不慎重。(审片时)引起人注意并好评,主席认为非常不好。看了《内蒙古春光》后只觉得政策上有缺陷。对此(指《荣誉属于谁》)则非常不满,并以此作为教育材料。何至(于问题)严重如此,(要)禁演?毛病在何处?出了这题目,谁(似应理解为“谁出了这个题目)?政治性的题目,对中国革命作一结论,影片给人的回答是不正确的。“荣誉”属于一个采用新调车法的人,苏联的一种技术方法不能算(荣誉)。荣誉和经验主义为什么要(☆☆☆☆有4字未能辨读——本文作者注)。拒绝苏联的东西在干部中不是一个很大的东西。拒绝新的、照搬新的,两种都未(后面似还应有一个词汇,记录者省略了——本文作者注)。根本精神在未注意爱国主义、民族自尊心。许多创造性——马列主义与中国现实结合是首先应(该)属于荣誉的,(这句话似应读为:荣誉首先应该属于许多创造性的东西,如马列主义与中国现实相结合——本文作者注)如属于新调车法则是错了。换一个名字也不对。表现这样一个大题目不能由无经验者写“学苏联就是了”这种东西。党之所以胜利是从实际中来。(影片)对革命作了极不正确的表现,荣誉应该属于将普遍真理与中国现实相结合的创造者,不是相反。
这段话,按记录稿接近500字,只字不提《武训传》,批评的矛头完全指向《荣誉属于谁》,而且批评所指均十分具体。
袁水拍1950年3月30日笔记局部
电影《荣誉属于谁》,由出自延安的青年电影艺术家成荫导演,故事梗概是,新中国成立之初的东北铁路管理局某分局,局长保守自大,难以完成新增工作任务。新来的副局长积极进取,主张学习苏联先进的调车法,解决列车堵塞困难。两名局长产生矛盾。最后实践证明,学习苏联经验的副局长是正确的,荣誉属于接受苏联先进经验者。
该片摄制完成后,1950年12月,中宣部、文化部、新闻出版总署、铁道部领导审片。他们看完后都很高兴,周扬说,片子里的共产党员演得像,铁道部副部长吕正操说,对铁路的同志很有教育意义。电影本应顺利上映,但很快收到停映通知,没有说明理由。导演成荫作了检查。(李响《〈武训传〉:新中国第一禁片》,见《国家人文历史》2013年第2期)
周扬说完了《荣誉属于谁》的问题,调过头来指责《武训传》说:
“《武训传》,二十七亿,两年(可能是指拍摄电影《武训传》花费巨大),也是爱国主义的问题。哪些应继承?革命传统、太平天国(以革命的行动来推翻,而不是改良主义——此括号为记录稿原有);《武训传》中的斗争方法是磕头、挨打。怎样对待传统中属于人民的东西?磕头不是传统。”
上述记录总共不足130字,周扬随即将话题上升到宏观角度,指出电影的重要性。他说:
“电影重要,要注意。很自然地提高到去年文化部工作中最大的一项。胜利很大,把市场改变(了),如果没有去年26部,改不过来。概念化、形式化也有。也有好的,如《白毛女》、《钢铁战士》、《上饶集中营》、《新儿女英雄传》。白毛(女)好评最多。缺点恰恰表现在思想领导上。去年已经倾家荡产,把作品改编,故全党要注意这(项)工作。“镇压反革命、土地改革、抗美援朝、实现工业化、反特。(☆☆☆——此处3字未能辨读——本文作者注)已经动员,要组织,电影最普遍,去年一亿六千万(不知是否指1950年的电影票房收入——本文作者注),超过报纸出版物。表现在文学、音乐上,有没有反现实主义倾向,不真实,无思想性。”
说到这里,周扬转过来再次批评《荣誉属于谁》说,对这个电影,“我看了不舒服,为什么写得我们老工人这样不行。可以写苏联先进,但不必说我们自己很坏。如无我们吸取是不行的。缺少对自己阶级、党的热情,民族的情感。(加重的字是袁水拍本人在这些字的下面画了红线) 真正有思想性的电影批评还少。”从这段话的语气看,可能是周扬本人对问题的认识。
最后他说,这两部电影——《武训传》与调车法(即《荣誉属于谁》的问题,“是爱的对象未找好。”开场的话就结束了。
综上所述,周扬讲话将大部分篇幅用于批评《荣》,而且点出电影之所以受到领袖批评的根本原因在于,未注意爱国主义、民族自尊心,本应该将荣誉归于我们党的创造性发展——马列主义与中国现实结合,却不恰当地夸大了苏联的“先进经验”的作用。
周扬在开场讲话中主要批评《荣》,直接影响了面前的与会者,他们接下来纷纷发言,也将主要批评矛头指向了《荣》。
3.大部分发言者批评《荣誉属于谁》
在周扬讲话之后发言的,按记录顺序是丁玲、光未然、艾青、严文井、蒋天佑、吕骥、康濯7人,袁水拍对他们的发言记录文字有1300余字,以普通手写记录量来说已经不小,通常情况下记录的会议发言时间应该在一小时以上。但是这7人的发言记录中,没有一个字是关于《武训传》的。
其中在蒋天佑发言后,袁水拍记录了周扬的一句插话:“生活不够,到群众火热斗争中去。”看来也是针对《荣》的。
梳理上述7人的发言,主要是指出《荣》有形式主义创作倾向,学习苏联电影方法,是关起门来创作的戏剧学院做派,使用“误会法”技巧,脱离实际。(丁玲语)
光未然则认为,对《荣》的影评文章就写得有缺点,有卖弄技巧之嫌,缺乏表现力。
艾青的发言记录简短,指出《荣》与生活脱离,不懂艺术,生活与艺术倒置,“问题是生活不够”。
1951年,艾青(左1)、林钢(时为《长江日报》记者,中)和孙峻青(著名的小说作家)在武汉。
严文井、陈荒煤、蒋天佑的发言内容大体也接近,都认为《荣》表现力不扎实,是作家生活在“小圈子”里,对火热的生活接触不足而造成的。
吕骥则认为,目前在文教统一战线问题上,民主人士多数摸不到底,不敢放手,但“另一方面形式主义东西已在偷偷进来”,因此“要严肃我们的阵线”。
康濯的批评之语偏离了《荣》,却言及萧也牧,说在萧的作品中“解放区的和小资产阶级口味都有”,因此要比较长期地挂职深入生活。
4.后续发言中,李伯钊、周扬言及《武训传》
康濯之后,李伯钊的发言一上来就是针对《武训传》的。她说:“(党的)思想领导很好。(批判)《武训传》根本思想要揭露改良主义。(武训是)最丑化的形象,站起来(都)不会,向阶级敌人低头。(★★★未能辨出)正确(的)领导应该影响他人、同志。(影片体现了)非常个人主义方法,任何党员都有以党的正确意识去团结更多人(的义务)。”
但她的随后发言记录也离开《武训传》说:“党内歪曲毛主席方向。《一场虚惊》(似为电影——本文作者注),没有正确反映解放军,嘲笑丑化自己太多,太迁就。
她接着表示,要“肃清小资产阶级在党内影响”,并强调“要投入火热的斗争”。
她还说:“青年文艺工作者到底学谁?向谁学习?目标何在?指导青年学什么文学作品。要求党内严格批评。”
李伯钊是时任中央办公厅主任杨尚昆的夫人,她的发言值得注意。
李伯钊发言之后,有王朝闻、蔡若虹这两位党内美术家发言,主要谈了绘画问题。
艾青再次发言,指出从老区来的作家要尽快熟悉新的。他也谈到要组织作家深入生活,并且要“首先澄清党内思想,检查人民文学的作品”。而在批判错误倾向的时候,应集中在“几个主要倾向问题,打击面不要太大”。
作为党组会议的参加者,沙可夫(1903-1961,时任全国文联秘书长、文化部党组副书记)最后一个发言,话题回到《荣》:他说,铁道部副部长吕正操看了这部电影,但是没有想到电影存在的问题。看来《荣》“内容不充实,勉强加上抗美援朝,着重在形式上,产生形式主义来掩盖空虚”。他和已经发言者的看法是大体相同的。
20世纪50年代后出版的批判《武训传》的书籍
会议开到这时候,已经为时不短,周扬作总结发言,他说:“对两个片子(即《荣》和《武训传》的批判)及其他问题,不能再迟缓,以免文学事业受损害。(要)把党组织活动搞起来。”
他提出要求:1、加强思想领导。2、学习。对学习问题,周扬说得比较说,提出:“思想领导表现在组织创作和批评方面,把作家放在最适合的地方去。引导他到这方面,(即)大的政治方向。”
周扬最后指出,现在党内正在进行学习整风。我们所经历的变化,一年来比过去8年还要多。由于变化巨大,现在从老区来的,和新区的同志都要学习,非党人员也要学。要以毛主席的文件,以《实践论》、《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作武器,批判材料就是两个电影。再加上一些其他部分材料,学习得好即是整风。在创作上不要自满,同类错误不要犯两次。电影局有自满的苗头,在创作思想上有问题,提请注意。
周扬最后捎带了一句话,说还要批评一篇文学作品,即萧也牧的小说《我们夫妇之间》。(此处根据袁水拍记录稿编辑)
5.袁水拍的记录说明了什么
历史学家从来认为,涉及重大事件进程的当事人日记、笔记往往具有重要史料价值。那么袁水拍以过人的细致和勤勉留下的这份笔记,可以确认是关于批判《武训传》由来的重要诠释。
当时在中宣部文艺处工作的黎之后来回忆:“有材料说:3月20日,总理根据毛主席的指示,发出通知,决定:“以《荣誉属于谁》与《武训传》两部影片作典型,教育电影工作干部、文艺工作干部和观众对《荣誉属于谁》与《武训传》两部影片组织讨论与批判。”(黎之:《文坛风云录》,河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504页)
《周恩来年谱》记载:1951年3月24日,召集沈雁冰、陆定一、胡乔木等开会,研究加强对电影改造领导的问题,会议决定:(一)目前电影工作的中心问题是思想政治领导,为此应组织中央电影工作委员会,草拟一个关于电影工作的决定。对《武训传》的批评需事先与该片编剧孙瑜谈通。(二)加强电影编辑力量……(三)电影批评的标准,主要看大的政治方向,目前还不宜过分强调艺术性。(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周恩来年谱1949-1976》,中央文献出版社1997 年出版,上卷第142页)
由此可见,领袖决心对他发现有问题的电影进行批判,最初选定两个目标,而且对前一目标的问题指向十分明确,即:该片不恰当地赞扬了苏联经验,却没有对本希望首先予以肯定的党的传统——马列普遍真理与中国具体实践相结合进行大力弘扬,因而有损于爱国主义精神和民族自尊心。
但当时对《武训传》的问题之所在叙述得比较简略,主要是认为它歪曲乃至丑化了争取社会进步应该采取正确方法——通过革命斗争推翻反动统制,而不是逆来顺受的迎合和忍让。而要批判它,还“需事先与该片编剧孙瑜谈通”。
对上述情况,袁水拍的记录可以成为佐证。周扬此次传达批判要两个电影的精神时,对《荣》讲得多,说得细,党组会议的参加者发表的大部分意见也是针对该片的,而且主要意见是批评该片的表现形式和方法,认为是老区来的艺术家不熟悉新的生活所致。
那么,随后就出现了大范围批判《荣誉属于谁》的高潮吗?回答是否定的?而且向该片主创人员传达上级精神时,表述得十分含混,导致该片导演成荫在多次写出检查后仍然没有弄清楚究竟错在哪里,以至于发出了今后拍电影“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感叹。
随着对《武训传》的批判渐成高潮,对《荣》的宽容度就更大了,它被允许进行修改,而且在修改后改换片名为《在前进的 道路上》,还被批准公映了。
《武训传》远没有那么幸运,对它的批判层层加码。
为什么放弃了对《荣》的集火式批判?尚未发现有力的档案证明。综合各种情况判断,原因可能在于,当时奉行着“一边倒”学习苏联的大政策,批判《荣》可能产生对这一大政策的负面影响。其二,这部影片由东北局宣传部领导下的东北制片厂拍摄,当时领袖对东北局的领导还相当信任。其三,这部影片的导演成荫是“三八式”老干部,在延安成长起来,而且刚刚导演了备受观众欢迎的电影《钢铁战士》,要批判他毕竟有所顾忌。而《武训传》则由民营电影公司拍摄的,导演孙瑜是非党人士。
有了这些考虑,《荣》就逃过一劫。3月30日的文联党组会议之后没有几天,《武训传》被列为批判的主要靶子,到10天后的4月10日,江青就要公开露面,初露峥嵘了。
(待续)
发表于《世纪》杂志2015年第1期
本文是原稿,如引用请注意核对2015年《世纪杂志》第2期发表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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