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为什么就不能印薄一点呢?

发布于 2022-05-18 09:28



最近在翻阅让·波德里亚的《冷记忆》,南京大学出版社的书。那是五本像速记本一样的硬封皮小薄册,里边布满了零零碎碎的句段和大量的空白。刚开始我想:明明一本书就可以装得下全部的内容,硬要拆成五本卖,还卖那么贵,这也太会赚了吧?
拆开封膜读了几页,我忽然生出一种难言的愉悦感。再看了看堆在床头的几本大部头,不禁心想:是啊,为什么书一定要搞成那么厚呢?写一本厚而且重要而且还晦涩的书,简直是对于读者的一种胁迫。做为一名自认合格的读者,对于文化总该具备起码的尊重吧?于是历史上的重要著作时常便成了读者不得不完成的使命:假如我还没有读它,我就会觉得好像欠了什么债一样。假如我决定PASS某一本很重要但我并不是非读不可的书,哪怕理由是基于一个关于读书的无可辩驳的真理,即世上的好书永远也读不完,——即便如此,我也还是会感到惴惴不安,甚至于每次看到这书就会隐隐生出愧疚之感:怎么说它也是某个人一生的心血吧?结果却被无数像我这样想偷懒的读者假装无视地路过了。
越厚的书,越容易给我造成这样的压力,因为至少从视觉的直观层面看,厚度应该与作者付出的劳动成正比,这让我进一步联想到人类文明史上无数天才和大师呕心沥血皓首穷经,将自己的生命灌注在一叠厚厚的书稿里,为人类的文化事业做出了卓越的贡献。他生前无名四面碰壁备受冷遇,终于在寂寞贫穷中凄凉地死去。但时至今日,大师早已声嗤海外,他的成就和价值已得到了追认,他的学术研讨会一开再开,他的书也一版再版,长期雄踞于书架最显眼的位置,只等着我们伸手去摘取。我们如果还不赶紧上前膜拜,岂非太没人性?起码也要对前辈读者在大师在世时给他的冷遇表示忏悔和赔偿吧?
然则手头上这本小册子提醒了我:为什么我一定要去同情作者呢?为什么作者就不能反过来同情一下我们这些读者呢?无论我对哲学有多么崇敬和向往也不能不承认,读完一本像《纯粹理性批判》这样厚而晦涩的书是对大脑神经的剧烈折磨,回避这样的书绝对是正常人类的本能。波德里亚的那本著名的《象征交换与死亡》给我过我类似痛苦的经历,但是《冷记忆》是截然不同的书。它看起来那么轻薄,让你毫无压力,里头的句子又是那么散乱随意,就像在公园的长椅上发现一本陌生人掉落的笔记本,你捡起来,好奇地翻了翻,发现里头充满了闪光的灵感和亲切的共鸣。这似乎让我找到了人生启蒙之初读书的感觉。——对于另一个大脑内部构造的单纯好奇心。
刚进入书本的世界的那段时光,通常充满令人激动的回忆,因为你会觉得你和大师之间只有一纸之隔。但实在地讲,这是由于你接触的书还不多,你只认识那些最光辉耀眼的名字。随着读书的深入,你发现你和大师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你们之间不是只隔着一张纸,而是隔着成百上千本其它的印刷品:各种各样的校释、传记、评论、研究专著、论文、资料汇编和档案……随着研究成果的增加,这个队伍还在不断拉长。没日没夜地攀爬这一条没有尽头的长梯,会令你的个人存在感和使命感持续减弱,最后几近于无。你知道原来读书并不伟大,因为即使日后你写出些什么,极有可能也不过是将这个长梯再延长那么一两阶。一本很厚书对于你来说也不再是通往智慧的大门,而是一道道路障,因为你会不断地听一些“权威人士”声称:不读某某书,就不可能理解哲学,不了解某某学问,就不可能理解中国文化,不看某某专著,就没资格谈论某话题。你要研究一个问题,先要罗列“已有研究成果”,不管这些成果有多么琐碎和平庸。简而言之,你和大师之间其实远隔着重洋万里,一路上充满了无数靠大师吃饭的人所设置的路障和关卡,——你要谈论大师?请把我的名字一并提一提!否则不好意思,你没有谈论的资格。当然,这条路上也会遇见很多真诚而优秀的同伴,让你觉得并不总是那么无趣。
所以书为什么就不能印薄一点呢?在书籍的迷宫里转久了,我时常忘了书本应该让人和人越走越近,而不是将人和人越隔越远。
 
2018年4月11日星期三



本文来自网络或网友投稿,如有侵犯您的权益,请发邮件至:aisoutu@outlook.com 我们将第一时间删除。

相关素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