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这姑娘一看就有灵气

我眼瞧着张烃和唐葭的爱情像一朵夹竹桃，在七月的酷暑，怒放在碧绿色的披针叶丛里；我眼瞧着这花蜷缩了，我又眼瞧着这花行将枯萎了。哪怕我没看见，我也想像着唐葭像是煤油灯上的一丝火苗，忽明忽暗地跳动；刘胖子的饮茶室是微妙之地，在这儿，不允许有这样鲜艳夺目的火苗存在。火苗要么转而阴燃，要么就永恒熄灭，化为死灰，再不复燃。

唐葭从饮茶室里出来时，刘胖子右耳挂上了麦克风，扩音器则勾在腰间。唐葭从后门进入，刘胖子昂着头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穿过走廊，从前门进来。

我瞧着刘胖子煞有介事的样子，觉得他活像一只耀武扬威的陆龟，人立着用两条后足行走，长蛇状的头从青黑色的壳中伸出来，高昂着往上翘着。

唐葭的反应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的。她没有哭——或者说，是我看不出来有哭的痕迹，她也没有笑——她要是笑了就说明，刘胖子可能专门找她关上门讲笑话了——她也不像小付那样，在面目上陈列忿怒。她的表情微妙不可捉摸，或许说，她根本就没有表情。

她看起来是冷静的，好似什么都未发生过，她只不过在走廊上遛了一圈，而后平静地返回。反而是喜欢在马路上一字排开的这一群人，显得忧虑重重。

她没有失去脸上的那一抹红色。之前，紧张的赤红色像是皮肤过敏一样遽然占领她的躯体，现在又像退潮一样迅速消散。她的脸又重新攀上了一层绯红，像是刚刚喝了一杯啤酒的样子，又像是火烧云打在脸上的样子。

张烃伏倒在疙疙瘩瘩的课桌上，他听到声响，身子颤了一下，但他压根没有回头瞧上哪怕一眼。

求然听见声就迅速回头，像是猎人一样警觉，凝视唐葭的脸。他丝毫不吝啬自己的目光。唐葭匆匆瞧了他一眼，匆匆收回目光，又匆匆赶路。

我开始期待刘胖子说些什么。我猜想着，把可能的情况都列在脑子里，抽烟，私带手机，话太多，裙子太短，头发成了除黑色外的任意一种或多种颜色，考试成绩跳崖下降，看小说，早恋。这是这儿的规矩，如果犯了这些事，就会被斥责；如果犯的是290班的重罪，例如话太多，抽烟或者是早恋，那么罪加一等；如果服罪态度不够温驯，就会被顶格处罚，该种惩罚方式通常以一个套餐的形式呈现：叫家长以及更换座位到倒数一两排。

这很像一个监狱的分区，穷凶极恶者扎堆在一起，他们被流放遥远的边陲地区。以第十一排为最远，但并非每一列都有第十一排，因此课桌群们的边际——分为三个块区的课桌群们（第一、二、三大组）——像是蜿蜒曲折的海岸线或者国境线，类似前清的宁古塔，只有犯下滔天大罪者才有资格盘踞在此，比如求然，比如张烃，比如高小姐，他们都是不法分子中的佼佼者；小恶犹可救者，就能够离讲台更近一些，但是也挨着宁古塔这样的边境，往往能享受一些红利，比如最新的校园八卦和期刊杂志小说；再往上就是核心的种苗区，这儿有不远不近的地理位置，恰如其分的像是地球在太阳系中的位置，不管是眺望黑板的哪个角落都不会有反光之虞，能坐在这儿的一般都是成绩不错的，或者是刘胖子非常喜欢的同学。由刘胖子亲自挑选，悉心照顾，作为栋梁来培养；再往上就是最前列的位置，这像是战争前线。在这儿的同学永远没法上课看小说，还得忍受突然下起的雨滴落到自己的面颊上，又或许是得在白色的灰尘弥漫时捂紧鼻子将书本当风扇用，这就像是金星在星系中的位置，环境比较恶劣。在这儿坐久了的同学，都会有职业病，去医院照透视的时候，肺上面有密密麻麻的斑点，像是蚕下的种籽那样——众所周知，固体是不透光的。在这时，这样的位置通常都是我的安家之所，所以我经常吃猪血，因为有人告诉我奶奶，吃猪血可以清肺化尘。

我在战争前线区和种苗区接壤之处，求然和张烃在边境，唐葭在种苗区。可以看出来，在我们四个人里面，刘胖子毋庸置疑地喜欢唐葭。

唐葭的妈妈，是一个留着齐耳短发的中年女人。母女俩的眉眼相似，唯一的区别是唐葭妈妈的脸不如唐葭那么红——我推想，我从未谋面的唐葭爸爸，应该是一个脸色涨红的男人；母女俩都是齐耳短发，母女俩的身高几近，母女俩的身姿相仿。

当我在她们身后，瞧着并肩行走的唐葭和唐葭妈妈，我生出了一种怪诞的想法——这分明是两个唐葭。一个唐葭穿着紧身的牛仔裤，上身是宽松的白色短袖衫；另外一个唐葭则穿着立领的棕色绸衫，下身裹着长长的洁白裙子，裙裾几乎要垂到脚踝那儿，迈腿走路，那一截包裹着黑色丝袜的小腿就若隐若现。

许天祥凑到张烃旁边说：

“你丈母娘来了，张烃。”

张烃瞪大着眼睛，用手支着下巴，木木痴痴地看着窗外的两个唐葭和一个明晃晃的头顶。他应该也在疑惑，是否自己的眼睛看到了重影？那又不对，如果是重影，两个影子应该是一摸一样才对，但是现如今，一个影子穿着裤子，另外一个裹着裙子，他分的清楚，他故而迷惑。

张子异凑过来，戏谑地说：

张烃对他们的议论不置可否，只是木木痴痴地盯着那好似在阳光中融化成一团的三人。

刘胖子的样子，就是一位老师谈论得意门生的样子。很多的优秀教师都是这样，他们拥有丰富的经验和精湛的教学技术，他们自然培育出了一批优秀的学生，谈论他们自己并不会让他们高兴，谈到优秀的学生就会让他们觉得快慰绝伦。这不难理解，唐葭的文科成绩佼然，唐葭在高一就点名道姓了要去学文科，唐葭的课桌在种苗区。

于是唐葭的优点被可劲儿地挖掘出来。刘胖子告诉唐葭妈妈，也就是眼前这位与他年龄相仿面容姣好的女人，他自打看见唐葭这小姑娘，他就觉得这姑娘有灵气。

“我上大学的时候学过周易，了解过一点儿八卦观相之术。唐葭这小姑娘，当我第一次瞧见她，我一看她眼睛骨碌碌地转，我就知道这姑娘聪明，有灵气。”刘胖子堆笑说。

唐葭妈妈赶紧说老师真是博学多才，不光地理教的好，还会这些中华传统文化，有您当我女儿的班主任，真是她的福气。唐葭在一旁陪笑，看起来很腼腆。

刘胖子像是受到了鼓舞，接着说：

“这姑娘的心很静，平时在班上的话很少，上课听讲非常的认真，文科成绩也不错，是个学文科的好坯子。”

唐葭妈妈就说，那以后这三年都得在刘老师门下了，还得仰仗刘老师多多关照唐葭这小姑娘。

唐葭妈妈笑靥如花，刘胖子说的十分起劲，唐葭更加腼腆了，头垂得更低了。

无疑，刘胖子是很喜欢唐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