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京十五日 | 第三章(4)

发布于 2021-09-22 00:39




两京十五日  第三章

夏四月,以南京地屡震,命往居守,五月庚辰,仁宗不豫,玺书召还。六月辛丑,还至良乡,受遗诏,入宫发丧。

                          ——明史・卷九

      南京青楼里面,客人一向呼老鸨为“外婆”。吴定缘说“童外婆收”,显然是在富乐院有相好的,要通过老鸨转交。  

  于谦万万没想到,这蔑篙子心心念念讨来这许多银两,居然第一时间往青楼里送!先前小旗说吴定缘嗜好酗酒狎妓,他还不信,如今一看,还真是如此。那富乐院往来的不是公侯王孙,就是巨贾名士,他一个小捕吏敢去那里厮混,难怪要吞掉他爹那么多钱。  

  可事到如今,便是吴定缘欺师灭祖,于谦也得先忍着。主事把这十二锭银子分成两堆,分别塞进两条木鞘里,拿封条一盖。然后老千户叫来四个力士,打起锦衣卫的旗标把银鞘送出门去。  

  于谦目送着他们离开,催促道:“你满意了?”吴定缘把那柄铁尺重新插回到腰间,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走吧。”老千户在旁边一脸茫然,不明白这个小捕吏怎么就突然抖起来了。他正琢磨要不要攀谈几句,两人已匆匆离开外院,还顺手牵走了锦衣卫的一匹驴子。  

  上了崇礼大街,于谦发现有一件麻烦事。  

  官、吏身份有别,显然应该他这位右司直郎骑马,那个应天府捕吏骑驴。可于谦对骑术实在头疼,有心交换一下坐骑,又怕失了体面。没料想,他这边厢正自为难,那边厢吴定缘已经一把抓过缰绳,毫不客气地翻身上了宫马。于谦长舒一口气之余,也不免有些羞恼,他赶紧也跨上驴背,没好气道:“我们接下来先去哪里?”  

  吴定缘抬起手臂,指向西南方向:“自然是先去东水关码头。”  

  除去太子宝船,东水关码头是被爆炸波及最惨烈的地方。若要着手调查,这里无论如何得去看看。  

  从崇礼大街到东水关距离颇近,从锦衣卫衙署西去一里半即到通济门,与南北向的通济街交汇。而东水关就在交汇口的西南角,位于通济门西侧城墙与秦淮河道之间,乃是留都唯一一处水关船闸。  

  这一马一驴在通衢宽道上小步驰走,两侧行人纷纷避让。此时城中混乱未止,无数车马溅起尘土飞扬,久久不落,宛若一层黄纱笼罩街面,没人注意到这一队吏骑马、官骑驴的奇景。  

  他们越接近东水关,街道两侧的货栈越多,这都是大商贾的买卖。在货栈周围的街面上,徘徊着三三两两的皂衣衙役和五城兵马司的褐衫巡丁,他们是先前分配到这里护路的,眼下没有别的命令传来,他们也只好像游魂一样在原地彷徨。  

  于谦和吴定缘一直走到通济门城墙下,才被人拦下来。这里是码头的入口,立起一座三间四柱的不出头大牌楼,上书“东水关”三字御笔。五彩牌楼下方的通道,却被一条黑灰色的棘围拦住,几名守备衙门服色的卫兵,正手持装了铁枪头的长矛,警惕地盯着所有的人。  

  此时在棘围之前的空地上,聚集了大量马车、轿子、抬竿和各色人等,他们都是从各处闻讯赶来,有气愤叫嚷的,有嚎啕大哭的,有苦苦哀求的,有破口大骂的,种种负面情绪汇聚成了一团骚动蚁群。要知道,码头上汇聚了南京大半高官,闻讯赶来的门生故吏、亲眷好友,得有多少?  

  不过那一条棘围冷酷地横亘在前方,尖刺冲外,把这些人都挡在了外头。  

  这是三保太监在离开东水关前下的死命令:把码头与外界隔离开来,只允许医馆、力夫、抬夫等入内。其他人等,只能候在棘围之外,等内场把人,抬出来,他们才能接走,施救或掩埋。  

  这道棘围本是应天府在秋闱时用来圈禁考场的,如今却被守备衙门拿出来干这个,也算是有急智。  

  若没这一围,只怕眼下码头的情形会更加混乱。  

  于谦和吴定缘千辛万苦挤到棘围之前,亮出过城铁牌。卫兵狐疑地检查了一番,勉强放行。两人在其他人怒气冲冲的叫嚷声中,钻过棘围,沿着一条满是驴屎马粪的窄路前行。路的尽头,是外郭南城墙与秦淮河面之间的一段河滩空隙,绕过去到城墙另外一侧,即是东水关码头。  

  东水关又叫通济水关,其实是一座秦淮河上的跨水瓮城。它的巍峨城墙高约七丈,下砌条石,上筑青砖,呈一个上窄下宽的敦实梯形,外墙还伸出三层共计三十三枚白石券,宛如青面凶兽露出雪白的獠牙一般。  

  城墙正中位置是一个半圆状的偃月水洞,恰好卡在秦淮河分叉的水道之上。洞顶挂着一道厚若金城的黝黑铁闸,可以根据旱涝开合,以调节秦淮内外水位。远远望去,整个水关俨然是一位双腿分立、披挂甲胄的狰狞武士。号称“南北通津、载金淌银”的东水关码头,即设在这位武士面前的秦淮河岸之上。  

  东水关码头是一片不规则的狭长河岸,南北长四百步,东西最阔处有两百米,都是夯实的黄土地面。平日这里桅帆连天蔽日,商贾摩肩接踵,从日出到夜里鼓鸣闭城,无一刻闲静之时。可此时于谦与吴定缘一踏入码头区域,眼前却看到了与往常截然不同的景象。  

  只见旗幡委地、钲鼓散落,地上扔着数不清的金银革带与云锦佩绶。码头地面的土黄色一点都看不到了,全被密密麻麻的人类躯体所覆盖。那些躯体横七竖八躺倒在地,从上品绯紫到下等玄皂,什么服色都有,但呻吟与号哭却差不多同样凄惨。他们翻滚着,挣扎着,即便是宝卷里描绘的泥犁地狱,也不过是如此了。  

  宝船爆炸时,这里站满了迎候的南京官员、侍从和卤簿仪仗。他们就像是被一阵狂风吹过的稻穗,在强烈的冲击下纷纷仆倒在地。有些人侥幸只是断了手脚,有些人表面无事,五脏六腑却被搅成一团,不停大口大口吐血,还有些人一头栽倒,再也没了声息。那些养尊处优的国士们,几乎在一瞬间便堕入泥尘。  

  大约二十几个短褂力夫站成一条弧线,缓慢地在人群中一一搜寻,发现还有气儿的,抬到旁边的青条石堤旁,那里有几个临时调来的青袍医师在忙着救治;没气儿的,则撩起身上的袍角,蒙住面,一字横搁在堤脚旁,会有抬夫用担架一具一具往外送,让棘围外面的人认领。  

  不过救援人员应该是得了指示,优先救助那些穿官袍的,至于其他诸如仪仗乐班仆役之类,只能暂时弃之不顾,任由他们躺在地上哀求叫喊。  

  于谦看到这一番惨状,下巴不住抖动,几乎要流下泪来。吴定缘亦是紧皱着眉头,不停地扫视着这一片人间地狱。他忽然眼睛一亮,疾步向前,抓住一个力夫的胳膊。  

  这人和吴定缘穿的袍色一样,也是应天府三班里的,估计是被临时抓来当劳役。吴定缘也不客气,劈头便问:“你可看到我爹了没?”那人正累得一头大汗,一见是“蔑篙子”,很不耐烦地回道:“没见过。”  

“他没来过这里? 

“不知道!”对方硬邦邦地甩了一句,后来想到“蔑篙子”跟吴头儿毕竟是父子,语气稍微缓和了点,“我是出事儿以后才被调过来的,一直没见着吴头儿。”说完他眼神往外飘了飘,意思很明显,如果你爹在码头的话,恐怕就在这一大片死伤人群之中。  

  吴定缘心头狂跳,连忙松开那人,来来回回在人堆里搜寻。吴不平今天穿的是皂色朱边短袍,很是醒目。可是他把整个东水关码头转了个遍,也没看到父亲的身影。吴定缘又去了石堤附近,伤者里没有,死者里也没看到,更不可能有人把尸体认领走。  

  这便奇怪了,难道他没来过码头?这不应该。吴定缘最了解他爹,那是个责任感很强的老公门,宝船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他绝不会无动于衷,一定第一时间赶到。难道说,别处有事,把他又给调走了?可还有什么事比这个大?  

  于谦看出吴定缘神色有异,掂起脚来拍拍他肩膀:“我知道你救父心切,孝心可嘉。可我们是来奉命查案的,公事要夺私情。”吴定缘冷笑道:“你懂个屁!我爹是应天府总捕头,执掌留都一府八县的缉事。想在南京查案,没他可不成!”  

  于谦登时大怒:“你跑来东水关,不为勘察现场,原来是来找你爹!我不是反复强调了吗?太子钧旨,除你我之外,不得有第三人与闻……”话没说完,只听“砰”的一声,他被吴定缘揪住衣襟狠狠一推,后背撞在了石堤上。  

“小杏仁,你家太子不是佛爷,也不是道祖,真以为一句钧旨,天底下的事就得遂他的愿?”吴定缘讥讽道,“金 

  陵是天下第一大坚城,人口百万,光靠咱俩查案,跟在江里捞芝麻也差不多!”  

“朱子有云:天下事无不可为,但在人自强。你都还没开始查,怎么知道不行?” 

“小杏仁你仔细看看,能把两千料的宝船一气炸断,就算是虎硫药,也得有千斤才能达到效果,往戒备森严的太子宝船运进千斤火药,得是什么手段?永乐十八年后白莲教就是一群丧家之犬,他们会有这等神通?”  

  于谦不由得眉角一扬:“你的意思是,白莲教勾结了某一位朝中高官?”吴定缘嘴角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意,转头看向宽阔的秦淮河面。视线所投之处,泽波平静,半点痕迹也无,仿佛那一场惊天动地已深深掩埋在了水下。  

“正好相反。这白莲教,倒更像是被某一位朝中大人物收买。”  

  于谦在瞬间化为一尊翁仲石像,浑身僵直。  

  此时在金陵城西门之外,一个深衣宽帽的铺兵在官道上健步如飞。他手持哨棍,腰间皮带上还系着一副铃铛,跑起来叮当做响。过往行人一听铃声,便知道是急递铺派出来的信使,都纷纷避让。  

  铺兵跑得汗流浃背,脚下却不敢有片刻停顿。因为在他胸口之上,斜挎着一枚黄漆鱼筒,鱼筒上斜粘着三根竹签,签头伸出筒口半寸,这是“八百里加急”的标志,意味着最高级别的公文通递,中途不得有任何延误。  

  在鱼筒外侧,还能勉强看到“会同”二字。可见这封文书是来自于京城会同馆,那里是大明水马急递驿所的总起点。从京城会同馆到南京应天府,沿途一共要经过四十个大驿,首尾两千两百三十五里,就靠着这些铺兵一铺一铺地接力狂奔。  

  好在这一趟漫长的旅途即将抵达终点。这个铺兵是从龙江驿里跑出来的,距离城门不过二十里。他就这样一口气冲到了位于南京西侧的江东门前,在城下声嘶力竭地大喊一声:  

“京城八百里加急,不停报送东宫!”

箫 余其伟 - 平湖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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