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慧原创│外面大月亮地儿

前几天随手翻看红楼梦，正翻到五十一回，宝玉道：“外头自然有大月亮的，我们说话，你只管去。”

 

以前从来没有注意“大月亮的”这几个字，这次读到的时候突然灵光一现，这就是我老家的方言呢，只是老家的方言发音为“大月亮地儿”，意为月光极好，亮得很。

 

心中念出来“大月亮地儿”发音的时候，突然神经元像是贯通了一样，脑海中浮现出似乎早已忘记的遥远得像是几百年前的画面。

 

那是很小的时候了，夏夜的村庄，很安静，只能听到草丛里的虫鸣，还有村子西头小河那边传来清亮的青蛙的叫声。停电了，大人说“去外面玩儿吧，大月亮地儿的”。月光很亮，仅凭着月光就能看到很远的地方，房屋，田地，树林，村庄，整个天地，都浸润在无边无际银色的月光里，像是在梦境里一样。房屋前面是一片空地，大人们坐在小板凳上摇着扇子说话，我们孩子们在一边玩耍，发出的笑声估计能传很远。

 

也有的夜晚，不是满天地的月光，而是黑色的天幕上浩瀚的繁星，大人在院子里铺一张凉席让我们玩儿，我躺在席子上一只手垫在后脑勺枕着，翘着二郎腿，一只手指着天幕上的繁星比划着，跟弟弟妹妹一本正经地胡编乱造，这是大熊座，旁边是小熊座，那边是猎户座，这个是北斗七星，像一把勺子…什么？这么明显一大勺子你都看不出来？小八儿都看出来了！狗子冷不防听到它的名字，倏地扭头朝我这边看一眼。我家历任的狗子都叫小八儿，整个村庄以及隔壁村庄的狗子也都叫小八儿，我小时候曾以为全世界的狗子都叫小八儿，后来才发现原来不是，真是奇特的地方习惯。

 

乡村的暑假基本上是跟着大人去田地里，大一点的孩子能帮着干农活，小一点的也就是结群玩耍而已。夏天的早饭会在院子里吃，很凉快，阳光从东边斜斜地铺过来，尚不刺眼。吃完饭，大人准备着去田地劳作的农具，偶有扛着耙子的邻居从门口经过看到，问今天去哪块地，拔草还是施肥，白话一会儿。我不耐烦地催着大人们，走吧走吧，快点儿呀！一出院门，我就蹦跳着先跑在前面，小八儿像一发狗炮弹射出去很远，回头看看远远甩在后面的人，它又没耐心立定在原地等，只好又狗炮弹一样又折射回来。

 

 

我最开心的就是地里浇水的日子，村里会统一放水，该着谁家浇地了，就把地头的垅口放开，水就沿着垅沟流进这家的地了。因为垅沟宽只约30公分，深也最多只没到小孩子的小腿肚，水在垅沟里缓缓流过，光着脚丫伸到水中，让水流冲过脚丫，那是夏季最凉快的时刻，或者蹲在垅沟边上，低头看着垅沟里的杂草在水流中飘摇，一抬头，瓦蓝的天空正飞过一架飞机，后面拉着长长的白色的烟，而天空下是一畦畦碧绿的菜，飞虫嗡嗡。

 

有一天下了一夜的大雨，我在清晨醒来，走出院门，扑鼻而来的，是泥土的芬芳。学过一篇语文课文，作者写道推开窗子闻到泥土的芬芳，我一直不知道那该是怎样的味道，但是那天的清晨，我明白了，原来泥土是真的有芳香的。

 

村庄的人几乎都姓李，如果不断往上溯源，应该都是同一位祖先，所以哪怕已经几十竿子外了，追溯起来多少还是带点儿血亲，大人们对村里的孩子差不多都认识，迎面碰到了会亲切地叫着小孩子的名儿，或者用长辈的口吻警告一句不要调皮捣蛋。孩子对大人的称呼，叔，婶婶，大爷，大娘，爷爷，奶奶，不是泛称，而是论亲排辈排出来的的称呼。

 

我更小的时候，爸爸会把我放在自行车横梁上的儿童座椅上，骑车带我回老家，那是春风和煦的时节，到了一个岔路口拐弯，爸爸说“看到这棵老树就拐弯，就到老家了”。经过村里的麦田时爸爸停下来跟正在田间劳作的几个乡亲打招呼，一个年轻的女人让我叫她奶奶，爸爸说，哎哟，可不是得叫奶奶吗！一群人哈哈笑起来。但是我没叫。她从麦田折了两支绿色的麦穗，用手心捻开揉搓，递到我眼前，我看到她厚实的手心里十几粒麦粒，褪去了外皮，青绿色，湿润娇嫩，我抓起来往嘴巴里送。

 

是的，我对麦穗和麦粒的最初印象，是绿色的。

 

学校就在两个村庄的交界处，因为两个村庄一个叫高务村，一个叫李务村，所以学校名字叫高李务小学校，从一年级到四年级，两个村庄的孩子都在这里上学，很方便，不论多小都是自己背着书包上下学，中午回家吃饭。大人们从来都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接送孩子上学这回事。

 

新的学年会发新书，那是学生们最快乐的时刻之一，新书拿在手上小心翼翼地观摩，翻开，然后把头埋进去，深吸一口气，使劲嗅着新书独有的墨香，兴致勃勃地包书皮。然而，很快就成旧书了，也不再当宝贝，甚至拿书去掸因为打扫卫生而落满灰尘的课桌。

 

到了第二学年又发新书了，又变旧了；又发新书了，又变旧了。

 

我上六年级的时候离开了老家的村庄，后来再没回去过几次，但是世事变迁，我知道我小时候的那个村庄已经湮灭在城镇化中。

 

写至此，我似乎应该伤感，但是我没有。“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那些日子觉得美好，不是因为生活方式本身，而是因为我那时并无甚烦恼，世界怎样是自己的心创造的。

 

我自己在不断向前走，我的村庄也没理由停留在原地。时代滚滚向前，一程有一程的风景。

 

前年的时候，爸妈来北京住了几日，有一天爸爸说收到消息衡水市在天安门附近的一个展馆做城市展示和宣传，于是俩人一起去看。回来后，跟我说，参观者寥寥几人很是冷清。我突然想，在努力奋斗的途中总会遇到很多困难，有时候这会让我感到很受挫，但是，我的家乡不也在千方百计拼力向前吗，除了想办法解决困难，难道还有其它办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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