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天地• 原创】袁良才:晒暖儿

老北风呼呼地刮着，横七竖八在村巷上空的电线鬼似地叫，虽然还没下雪，天气却冻得鬼呲牙。

这时候，老人们都喜欢扎堆到村头的“文化室”南墙下面晒暖儿。有些年头的“文化室”，是这些老头老太太还是小伙子小媳妇的时候捡断砖烂瓦垒的，岁月的风雨早让它坍塌了一多半，但南侧的墙体还在苟延残喘地支楞着，墙边的一株合抱粗的白果树在寒风里落光了树叶，精赤条条似乎有些羞惭地兀立着。

这里正对着官道，官道上人来车往，越来越显现出年关将近的热闹了。老人们三个一堆，五个一伙，或站，或蹲，或坐，相互间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闲篇，眼睛一律痴巴巴地望向官道，希望有一辆车忽然停下来或是开进村里，但他们一次次地失望了。落寞和无助蒙住了老人们已浑浊不清的眼。

像往年一样，这些老人们杀好了年猪，磨好了豆腐，做好了糯米酒和冻米糖。忙完这些后，他们就天天窝在村口晒暖儿，个个老眼里仿佛扯出两根线被官道紧紧地拽着，拽得心里隐隐作痛。

老奇发，你儿子祥龙今年还不回家过年？谁瓮声瓮气发一句问。

这臭小子，说公司忙，脱不开身，讲抽空接我去东莞过年哩！

祥龙有出息，是啥董事长了，管着千把号人哩！你咋还和俺们耗在这里？赶紧着去城里呀！俺这把年纪连县城都没去过哩。

不想老奇发忽然生了气，冲那人吼，俺不去！不稀罕！常言道，长辈在，家就在。他小子不回家过年，让我去看他，他是俺老子？不去！

老人们一时都冷了脸，寂了声，暖阳在他们沟沟壑壑的脸上肆无忌惮地跳跃着。但他们还是拢紧了棉袄袖子，不自觉地往墙根下挪了挪。

一辆三轮车装满了年货，在官道的陡坡上老牛似地吼，冒出的浓烟像涨黑的脸。似乎接到了无声的命令，老头老太太们陆陆续续起了身，走到官道上，散在三轮车后面，老奇发发一声喊，大伙儿一齐使劲儿推车屁股，三轮车“突突突”地开走了，老北风捎过来一句“谢谢”，老人们大多耳背，没几个人听清。

小店生意火了，都巴望着外出的燕子飞回老巢哩。谁咕哝了一句。

大家伙又踅回先前的墙根下，继续晒暖儿。抬一下眼，日头不在头顶上，坠坠的偏西了。

老小孩老小孩，他们显然已忘了原先的尴尬不快，又扯起了闲篇儿。

老牛筋，你家志刚不当老板，不做生意，在省城清清闲闲地坐办公室，过年总该回来吧？这回是老奇发开口问。

老牛筋吧嗒着旱烟袋，一张刀条脸在烟雾里朦朦胧胧，默了半天，他才答腔，声音里明显透着憋屈和不满——

这浑小子，娶了媳妇忘了爹。还是去海南丈人丈母娘家过年，讲老婆孩子在乡下老家呆不惯，还冻得撒泡尿都结冰柱子。说给俺多打钱，谁稀罕他的臭钱？

大伙儿摇头的摇头，叹气的叹气，几个老太太还抹起了泪花花。

长根在温州打工，不会不回来吧？老牛筋像跟谁赌气似的，翘着鞋底狠狠地磕烟灰。他问身边一个快要哭出声来的老太婆。

老太婆抽抽噎噎地，长根说，从温州回一趟家车票钱要五六百块，一家三口就是两千块哩！快赶上一个月的工钱了，不划算哩。不如寄一千块钱回来，让俺过个“肥”年……

钱钱钱，就晓得钱！真以为钱可通神，包治百病？这帮混账东西！老奇发终于像被点着的冲天雷，发起飙来，给老子装个空调和啥子网络电视有甚用？俺根本不会鼓捣，再说一天到晚憋在屋里有多闷？当真谁脑筋搭错了弦，数九寒天的缩在墙脚旮旯晒暖儿。

早知这样，当初志刚考上大学，就不该拉一屁股债让他混成今天的人模狗样！屙屎把良心屙掉了，这小畜生！白眼狼！老牛筋又恨恨地把鞋底敲得嘭嘭响。

当中有一个老头，拉着一张苦瓜脸，始终一言不发。他是个剃头匠，姓汪，老伙计们都管他叫“剃头汪”。

如今找他剃头的愈来愈少了，年轻人都爱整这样那样的发型，他啥也下会，只会剃平头、光头、元宝头、三七开、运动头。他只好每天也夹在人堆里晒暖儿，耷拉着脸，闷葫芦似的。偶尔也能揽个活，边晒暖儿边给某个老头推个平头，或给某个老太太理个“耳朵毛子”。

眼瞅着太阳快落山了，老北风吼得更起劲，大地上的寒气升腾起来，老棉袄似乎也抵挡不住寒冷了。老头老太太们已然失了耐心去盯紧官道，他们准备回家了。

不知是谁咕噜了一句，八十岁婆婆砍蓬蒿，一天不死一天要烧。

该各自回家做饭了。

偏偏这时候，一辆大客车停在了村口，车上下来一个人，低着头匆匆地往村里走，似乎刻意躲避着人们的视线。那人穿着皱皱巴巴的羽绒服和同样皱皱巴巴的牛仔裤，薄暮时分光线已不甚分明，但他那颗光头却格外引人注目。

老牛筋叫起来，那不是金龙吗？金龙出来啦？

老奇发兴奋地一拍大腿，可不就是金龙？老牛筋，你一把年纪白活了，会不会说人话？金龙是回来啦！剃头汪，老哥可有言在先，金龙回来就好，可不许骂他！是人谁还没个犯错的时候？在哪跌倒在哪爬起来，只要自己瞧得起自己，没谁瞧不起他！

你小子有福喽，父子团圆，天伦之乐，千金难买啊！

是啊，是啊。不像俺们，儿孙满堂，却成了啥，那个词叫啥？老牛筋一个劲地吧嗒旱烟袋，满腹的心事如烟雾袅袅不绝。

空巢老人。

剃头汪终于嘀咕出几个字。

鸟儿归巢了，还在这磨蹭个啥？快回去给伢做好吃的。老奇发催促剃头汪，同时招呼大家散了，又补一句，正月初一，俺请金龙到家吃席。只当臭小子回家陪俺过年。

俺家排初二！老牛筋忙着争抢。

初三到俺家。

初四……

最后，老奇发说，剃头汪，明天让金龙给快递公司打个电话，专门来一辆车，各位老哥老妹子把给伢们回家过年准备的东西，邮寄过去吧！……

说的人、听的人身上都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心里却是暖暖的。

漫天的大雪开始飘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