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吗,你姐给我寄来醉枣了!| 张平《姐姐》

编者按：

本文收录于《大家的青春》，分别是张平发表于《青春》的小说和南京师范大学学生张凡如的读后感。青春阅读栏目将陆续推出大家们年轻时代的作品和一篇大学生书评，以求新知，以飨读者。

《大家的青春》是《青春》创刊40周年纪念文集，编选了17位著名作家年轻时代发表在《青春》杂志的作品：梁晓声、贾平凹、苏童、严歌苓、叶兆言、池莉、王安忆、刘恒……

这些作品，全部发表于上世纪八十年代，且影响巨大，如张平的《姐姐》，梁晓声的《今夜有暴风雪》，简嘉的《女炊事班长》，均获得过全国中短篇小说奖。

这本书不仅是这些文学大家的青春写作记忆，更是改革开放之初那个火热年代的记忆，也是亿万中国人民的记忆。

姐姐

快过春节了，爸爸连着嘱咐了我两次，要我给乡下的姐姐写封信，一定要姐姐来城里过年，还要姐姐带上孩子，让姐姐一家子都来。

也许是近则怨，远则亲的缘故吧，爸爸对他眼跟前的我和弟弟妹妹来，老是这不对那不是地挑剔，然而一提起远方的姐姐，就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无限的慈爱和眷念。

去年，爸爸复职后第一次过生日。我和弟妹几个每人都给父亲送了一份挺厚重的礼物。爸爸默默地收下，并没说什么。当姐姐给爸爸寄来一小包醉枣时，却让爸爸动情了。他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遍又一遍：“知道吗，你姐给我寄来醉枣了！你们都尝尝。瞧！这个儿多大，肉多厚！真难为你姐了，她记性多好！还没忘了爸爸爱吃醉枣！……”

我们姊妹几个，谁也不以为这是爸爸的偏心。

爸爸妈妈一九七八年右派改正，弟弟妹妹的户口便跟着带了出来。我虽然超过了年龄，却在这年考上了大学，毕业后，也分回了父母身边。只有姐姐，仍然留在农村，在千里之外的偏僻小县，作着一个农民的妻子、一个大家庭的主妇和四个孩子的母亲。

老实说，爸爸对姐姐的思念里，除了儿女之情，更多的是钦佩，是内疚。我常常想，论姐姐的智慧、才能和毅力，假如没有这几十年的空白，也许真会是个了不起的人才！

全家搬往城里时，姐姐前来送行。临分手时，爸爸瞅着姐姐那单薄的身材，被冷风吹得有些苍白的脸色，眼睛潮潮地说：“我一定给领导申请，争取能给你弄个名额，把户口迁出来。……”

“哎呀，爸爸！”姐姐打断了爸爸的话，“您刚开始工作。想这干啥。再说，就是让我去，这会儿也去不了。”

樊心若《雪中行》

一九八一年爸爸被委任为学院的副院长时，终于给姐姐申请了一个名额。

欣喜万分的爸爸，打电话都嫌慢，连夜给姐姐打了通长途电话。姐姐接到电话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大冬天，姐姐连围巾也没顾得上围。慌慌忙忙地跑到大队办公室时，气喘吁吁地连话也说不清了：“爸爸！是，是你吗，家里……出了什么事啦？”

爸爸把情况告给她时，她松了一口气似地说：“这事呀，爸爸，你真把人吓死了！妈妈好吗？弟弟妹妹呢？”

“好，都好！”爸爸有些不耐烦了，“我的话你可是听清楚啦？明天就在队里办你的户口。我这儿一切都办妥了。手续到了你那儿，也就两天时间，要快……”

“哎呀，爸爸，我不是给你说过了嘛！家里这会儿怎么能离得开……”

“我再给你说一遍，这回可是连户口带工作都解决了。别忘了，你已经快四十的人了，再拖下去，这一辈子就完了，这是最后一个机会，你听见没有？”

“爸爸，你听我说……”

“我什么也不听！明天就给我办户口。五天以内，办好手续启程。拍个电报，我在车站接你。”爸爸一腔怒气，不容姐姐再说什么，咔嚓一声便把电话挂上了。

三天后，爸爸收到了姐姐一封信。

爸爸：

我没有生过你的气。就是当年在爸爸的默许下，女儿的命运交给了一个山村农家时，女儿也没生过你的气。爸爸，我知道，这根本不怪你。

可今天，爸爸，我真生你的气。我怎么也没想到，在女儿的问题上，爸爸表现得这么专横，这么不负责任。

爸爸，女儿已经不是以往的女儿了。女儿的命运也不是只系在自己一个人身上了。

爸爸这样做也许是为了对得起女儿。那么女儿呢，女儿也应该对得起儿女，对得起这个家庭。

爸爸，人是有感情的，人还有良心。

……

两个月后，我和爸爸一块儿回到了曾居住过二十年的山村。当然，主要是看望和劝说姐姐。

姐姐的确不是当初的姐姐了。

近四十岁的姐姐，虽然神采奕奕，眼睛明亮，但脸上早已布满了细密的皱纹，背也有些佝偻了。姐夫显得更老了，年轻时就得下的气管炎已经发展成哮喘病了，虽然仍是手脚不停，但脸面灰黄、两眼浮肿，已是一身病态了。

爸爸一见姐姐、姐夫的样子，眼泪顿时就涌了出来。

姐姐也哭了，不过哭得跟爸爸并不一样。姐姐是带着笑意落泪的。她一边抹眼泪，一边埋怨爸爸：“我还以为你真会不理女儿了呢，两个月都不给我来一封信。”

爸爸想说什么，还没来得及出口，几个外孙便扑上来了。爸爸赶忙擦干眼泪，让我把带来的糖果包打开。

瞧着姐夫病病歪歪的样子，谁也不会想到他的几个孩子会长得这么壮实。全都白白胖胖，一副活泼狡顽的样子，围在姐夫跟前，就好比是一株朽木旁生出的许多旺盛茁壮的新芽！

姐夫的家，兄弟七个，除了去外乡当赘婿的老二外，老三老四新近已经娶了媳妇，这会子又忙着给老五准备了。令人不解的是，一大家子近二十口人，竟还没有分家！

《姐姐》（《青春》1984年第6期）发表后，当年即获得第七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集体或家庭，永不消散的阴影

南京师范大学 张凡如

《姐姐》虽然常常利用跳跃的时间线进行叙述，但其情节仍然较为直白易懂。文本从开头第一段起就句句不离“姐姐”，讲述了她是如何从一个“幼时被父母百般娇宠，视若掌上明珠”的名门闺秀，因政治原因而被唾弃为“五类分子”，而后不得已嫁给一个“身材矮小，一副病态的山村农民”，但出人意料的是，她竟然能凭一己之力支撑起这个拥有几近十口人的农民家庭，从而获得了生活希望的故事。

若说简单地将这篇文本看作是“女性对命运的抗争”，那或许显得太过索然无味且无意义。不难发现，“姐姐”的性别在故事中似乎并非是一个不可更换的设置：尽管她是“妻子、主妇、母亲”，但更多时候她是作为与那两个“大家庭”相对立的“个体”而存在的，她的斗争点在于是任由自己被“家庭”吞噬还是逃脱且与之抗衡。在这里，性别变得无关痛痒，任何人都可能在当时遭遇这样的困境。或者更进一步，当特殊的背景被抹除，任何人都正在进行着对个体身份的抉择。

起初，“姐姐”的原生家庭的确为她提供了成长与庇护的场所，若不是突如其来的政治动荡，她或许能够永远都沉浸在这样一个稳定的集体中。但这样的集体庇护在一定程度上是虚幻的，它本身成为“姐姐”最需要抵抗的一股力量。产生于集体内部的对话似乎永远都是不平等的，因为对话一旦发生于“个体”与“集体的代表”之间，便趋向着失败。就像在这个文本语境下，姐姐作为个体，尤其是一个从出生便完全依附家庭的存在，注定无力与集体对话，就算她不愿出嫁，也没有胆量去反抗，能力的缺席使她只能铤而走险，要脱离这个庞大的阴影，就必须尝试出嫁。而父母看似是家庭的主导者，实际上却也是被动地做出决定。他们意识到“姐姐”的苦难本不该存在，它因家庭而降临，于是这份愧疚被“家庭”概念放大，使他们不断产生自责而渴望帮助受害的姐姐。于是，他们为姐姐做的决定便很难说是纯粹的了，而是一种变相的自我救赎，需要的是某种象征性意义的行动而非实在的结果。

“姐姐”的出嫁是一种博弈，从一个家庭投入到另一个家庭，虽然集体的存在难以回避，但却赋予了她一种选择的可能。她意识到将自己完全沉浸在家庭里是错误的做法，于是在起初便选择完全的排斥。但这个新家庭较为特殊，它以一种摇摇欲坠的微弱生命力，不断呼唤着她的加入，似乎只有她才能将这个整体复活。于是她的选择从那一刻开始确定，逃离并不是最好的选择，因为她并没有独立生存的能力，而若是能凭自己对这个家庭的调度而将其复苏，那么自己或许就能成为公认的当家人，从而使家庭依附于自己，而非自己被家庭牵制。

然而，集体的阴影真的消失了吗？当姐姐成为这样一个“胜利者”时，她所手造的那个新家庭的阴影，又会将多少人笼罩其中，而她又是否就真的能够在某一天自由地逃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