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在怜悯时,到底怎样才能甩干净自己

发布于 2021-09-13 00:45

Downstream 群星 - 时空幻境

前几天清早上班路上，阿彪在群里发消息说，初中玩的游戏《braid》在steam上打折了，问我要不要买个正版。

硬盘里已经风干了将近十年的破解版在脑海里不断提醒着我务必不要花那个冤枉钱。

我敲着手机在群里回：有没有简体中文？有没有什么除通关以外的特殊成就？这些在steam版本里要是都齐全的话，那也不是不能考虑花点钱入个正。

答：

我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但好像是大风刮走的，看到这等场景，只能说再考虑考虑。

《braid》，中文译名《时空幻境》，是一款动作类解谜游戏，发行于2008年8月。操作界面和键位控制上有点类似超级玛丽，也是控制人物去城堡里救公主的套路。不同的是多了一个shift键位，按住shift就可以时间倒流，没有人物死亡的概念，只要愿意，玩家可以无限时光回溯。

通过对游戏中的细节和表面简洁的对白的深入体会，就会知道这个游戏的精神内核是讲述核武器的制造以及对其毁灭性的反思。有文学性上的隐喻，也有历史上曼哈顿计划成功后班布里奇的经典名言：我们都成了混蛋。

这个游戏所展现的内涵与观念也的确从初中开始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包括能后来主动去接触和了解二十世纪物理学崎岖而葳蕤的发展历史，也有它的一部分原因。直到后来慢慢淡忘了它。

我看到之后自然大骇，粗略扫了一眼这段批评，首先想到的是连braid的内核也有人喷？而且还是和美末2这种低血压治愈型游戏相提并论？

之后，我开始仔细反复揣摩他的观点，想找一找分歧到底出在哪里。

我们可以先将游戏所传递的观点和游戏主人公Tim进行具象化，或者更干脆一些，直接把它们视作后半生为限制核武器不断奔波的爱因斯坦，而这条评论传达的意思是自己不可能共情于这样一个人。比较清晰地表明了评论者立场的话是“今天原子弹又保障了弱国立足的筹码”（忽略语病）。这一段看起来没有问题。

那么哪一段有问题呢？

后面明显能看出，评论者对拥有核武器一事抱有积极态度（其实了解过我国被美苏核讹诈的历史之后正常国人都会这么觉得），再往后，能看出这段评论分歧和冲突的真正起因：

评论者以自己的极端思想过度理解了游戏所传达的主题。游戏所反思的仅仅是【核武器这种可以毁灭人类自身的大杀伤性武器的存在对人类的威胁】，而不是【核武器就是恶魔，是彻头彻尾的不应该出现的怪胎】。评论者所攻击的观点明显是后者，而后者这种观点也自然陷入形而上学，完全没有考虑核威慑下出现的相对和平稳定的态势。要是换我我也骂。

但是游戏braid，就单纯是以一种诉说者的身份表达了限核的思想，不仅称不上白左，要是把它放到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美国，这种反思甚至是妥妥的友军；哪怕抛开游戏不谈，中国政府1992年加入NPT的时候也明确表示了人类有朝一日全面销毁核武器的美好愿景。回过头来看，评论区攻击braid内核的，不是主动伤自己一千再损自己八百？

这个问题没什么值得争论的，因为消除了误解之后本来就不存在什么“与自己价值观严重的冲突”，更不是什么“强壮者的傲慢”。

前几年的另一个游戏才是被一众国内玩家视为“与自己价值观严重的冲突”。

《Frost punk》要在全球气温骤降之后的严冬末日里带领一帮刁民在冰天雪地里通过各种生产、搜寻、研究等活动艰难求生。面对后期压不下来的不满值和提不上去的希望值，我国玩家本着人命关天齐心协力一个都不能少的DNA记忆，第一次玩会签一些诉诸政教合一或者诉诸集权专制的法案，这两条路一旦签了一点之后，哪怕你保住所有人命，游戏结尾都会问你一句，这一切值得吗？

当时我玩到这个结果的时候是2018年冬天，还没有太能理解这个逻辑。后来2020年新冠了，看了看美国行为和中国行为，懂了，美国说道虽然你们疫情压住了大家都没死而且复工复产了，但是你们被迫居家隔离戴了口罩，失去了自由，这一切值得吗？

不能说我们值不值吧，可以说我们都赚爆了。

限制核武、重视人权，这是两个不同领域不同问题的观念输出，大一点说，都可以视为一种“居高临下的反思”，都或多或少掺杂了一些“悲天悯人”的味道，可是待遇却不一样。两个观点差别在哪？

两个观点没有谁是错的，谁愿意打起核战争？谁不愿意世界和平？谁愿意看到神权政治和法西斯重新从墓地里爬出来？谁不愿意生活在一个有着开明体制幸福生活的国家？

这两个观念引发的舆论风向截然不同的根本原因是，他们抛出这个观念所处的位置与环境不能相提并论。

我们把两个游戏的故事背景换一换：

Braid的故事背景是：抗美援朝时期，在面对美国核威胁的情况下，你作为游戏的主人公要决定中国未来几十年的军工方向。在你选择了一定要搞两弹一星之后，经过几十年的努力，看着屏幕上罗布泊缓缓升起的蘑菇云时，突然弹出了一行班布里奇的经典名言。

Frost punk的故事背景是：在掌握了可控核聚变和曲率引擎之后，人类开始星际殖民，一切欣欣向荣，这时需要你选择一个模式作为伟大银河系文明的政体，然后你头也不回地点出了君主制。高压集权成功了，问你这样值得吗？

现在的感觉是不是反过来了？

别人拿一个观点来批判一件事的时候，在判断这个观点正确与否之余，判断这个观点是否符合此时此刻的事件环境和社会需求也同等重要。这样在别人理直气壮地反问“不对吗？”的时候，你就可以确切地回答，“你确实说的很对，而且你对我们谈的事情也确实是明白了个锤子。”

8小时工作制和人权当然重要，但是你不应该在《冰汽时代》里所有人都快要饿死冻死的时候提这档子事；充分的外出自由权当然重要，但是你不应该在医疗系统本来就已经被新冠疫情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提这档子事。

以前在网易云听《唐顿庄园》的纯音乐伴奏时，有一条扎眼的评论，是这么抨击《唐顿庄园》的：维多利亚时代的辉煌，和伦敦东区吃不饱饭的产业工人又有什么关系呢？不管不问那些悲惨与血泪，人们总是代入感极强地做着美梦把“它们”想成自己。

有网友是这么回复的：

美好的事情上演，我们便欣赏其中的真善美；兵荒马乱的时代重现在电视上，我们就为不幸的人洒下热泪。

但是现在，这个道理越来越难讲通了。在互联网上，我们在出现欣赏艺术、享受生活或表达怜悯的瞬间时，往往先考虑的是到底需要怎样才能甩干净自己。有人会像我们上文所说的那样，拿着一条正确的言辞，在不合时宜的场合攻击别人，让很多人不敢再在陌生人面前毫无心计地显露自己生活中的那抹亮色。

我们总不能在欣赏美好的事情时候，时时刻刻想着它数十年后凋敝颓圮的样子；在斥资几个亿的火箭顺利发射的时候，告诉大家现在国内还有哪几个地方没有脱贫脱困；在自己和许久没见的朋友聚餐点菜的时候，来回念叨着世界上粮食匮乏的几个国家；在别人花钱买演唱会门票的时候，问别人为什么不拿这笔钱给父母买点东西……更不要提试图用这些“正确的话”，来勒令别人做事了。

无论是什么样的亮色，总有人能找到它的阴影面，将其放大后用力掷向原主。

在这些人的眼里没有不能攻讦的事物，高瞻远瞩的事情他可以说远离民生，贴近基层的事情他可以说缺乏远见，只要与那件事所处的环境相抵触，总有能批驳的点。为人处世不能专门为这种人占据大部分思考空间，有他们在，我们做不到一切无可挑剔。自己在正确的场合流露自己自然而然的感情，却要先想着怎么甩干净自己，怎么会有这种荒谬的事情？

自然哲学开端于古希腊，其中一个原因就是由奴隶制社会的奴隶劳动创造了有闲阶级存在。单单这部分有闲阶级，如果放到今天评价，可以想见，他们几乎无论做什么事都会被广大网友扣上曲高和寡或脱离实际的帽子。但也正是几千年前这部分有闲阶级的存在，人类的自然哲学才会无意识地落地生根，今天的信息时代才会流淌在我们股掌之间。

而在马斯洛的需求层次里，从人身安全到衣食住行、精神家园，每个部分都是一个完整的人的发展需要，精神上的需求不是几倍、几十倍物质资料能等量代换的，它们的充盈与否只有自己清楚。

我们在合理的时间做着合理的事情，真正需要将自己甩干净的人，本就不是我们。

“steam里的braid没有简中，没有mod，还是十年前的版本，除了通关以外没什么其他成就。”

“不过我还是买了，给学生时代的记忆补个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