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昨暮 | 第一章
发布于 2021-09-15 01:07
纪梧进宫了。
宫里的太监带着画师来纪府绘像。官家小姐礼聘入宫,自然不同于民间女子,更何况宰相府里的小姐们,入了宫,即便样貌不是上等,靠着母家在朝中的势力,也能在皇帝那里入眼,若是再有些手段,更是能在宫中风生水起。
纪梧在冷清的北苑住了十三年,除了逢年过节,还从未被召出过这个院子呢,当真是稀奇。
夫人身边的老嬷嬷进来,躬身请她换身勉强穿得出去的衣裳,好到前厅去拜见贵人,态度恭敬,既不谄媚又不亲热。
也是,谁会对失了宠的姨娘肚子里出来的小姐谄媚亲热呢?
纪梧进里屋换了身艳丽的衣服,又坐在镜子前抹口脂,虽说是立了春,她的嘴唇依然干燥得不行。
姨娘近日身子不好,府里懂医的下人悄悄给姨娘开了个方子,纪梧央着府里从前在姨娘跟前服侍过的外出采买的丫鬟把药带了回来。纪梧要操心的事儿不多,姨娘就占了一大半,想了想,她把脂膏放下来,拿起梳妆台上的炭笔在自己的嘴角上点了颗大痣。
嬷嬷在外屋候着她,也不催促。
纪梧出来的时候低着头,嬷嬷瞧了她几眼,也不知道瞧见了没有,倒是没说什么。
到了前厅,府里的姊姊妹妹们都来了,站在画师的前面,宫里来的太监老爷立在画师右侧,背微躬着,纪昀和孙氏站在画师侧后方。
孙氏得正儿八经介绍一句,她可就是纪昀的正室夫人,不是什么一顶小轿抬了从偏门进来的妾室可以比的,两位嫡出的姐姐站在众位妹妹身前。
纪梧到的时候画师正在给二姐姐画像,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画完了。
嬷嬷领着她上前,先给纪昀和孙氏行了礼,纪梧嘴里小声道:“女儿给父亲母亲请安。”
又在嬷嬷的引导下给画师和太监老爷行了礼。
太监老爷瞧了她一眼,道:“把头抬起来。”
纪梧听话,把头抬了起来。
此刻画师已在府中小侍的伺候下搭了新的画纸,他抬头瞧了一眼纪梧,落笔便成了大致轮廓,神韵极似。
太监老爷定定地瞧了她半晌,道:“这颗痣长得倒是别有韵味。”
画师又抬起头,看着纪梧,好几次眼神相接。
这画师的长相可真出色,纪梧盯着画师发怔,神游天际:眉目温柔,唇红齿白,眼神温柔得要滴水。
纪梧觉着自己浑身陷入了一眼温暖的泉水里,有种被人爱着的感觉。
她发着楞,也没注意画师隐隐打量的目光。
纪府只有前头三位小姐到了年龄,便只给两位嫡出的小姐和纪梧这位庶出小姐画了像。画像画好了以后,纪梧自然不能在前院待着,连个装模作样的关照都没有,就被打发了回去。
不过几天,夫人身边的嬷嬷又来了北苑,姨娘躺在病床上满眼担忧之情溢于言表,她还不知道前几日宫里来了人选宫奴。
北苑的几个奴才不是哑巴胜似哑巴,不多说一句话,不多看一眼,跟着院子里的半主子,只将日常该做的事做好便是了。
没有哪个下人会冒着被打杀或是赶出府去的风险与一个被主子厌弃了的姨娘多嘴府里的事,老爷最讨厌嚼舌根的人,前些年打杀了的那个北苑的奴才可是跟块石头似的沉甸甸地压在北苑的奴才们心里,哪怕新入府的婢子小厮都是被反复敲打过的。
姨娘拉着纪梧的手,紧皱的眉头写满了愁绪:“不知夫人为何如此频繁来找你,莫不是见我儿年岁到了想要将你许给谁?”
病床上的姨娘小小的,才三十几岁,头发便白了大半,若是让不知情的人来看,怕是以为她比纪昀年纪还大。
她拉着纪梧的手絮絮叨叨许多,叮嘱她在夫人面前嘴甜一些,若真要为她许人家,不求多富贵,千万要心地善良,要顾家。
纪梧帮忙把姨娘散落在额前的碎发别在耳后,握住姨娘的手,微笑着,轻柔柔地说:“姨娘,我知道的,您别想太多啦,好好休息,快点把病养好,等过两个月槐花开了,我还想吃您做的槐花饼呢。”
她扶着姨娘倚靠在床柱上,也不提前院的事,只轻柔地安抚着姨娘。
北苑偏僻,院里的主子不受宠,下人们也不尽心,平日里也只是干瘪瘪的咸菜馒头,清粥小菜。好在院子里有棵槐树,每年四五月,纪梧就在院子里打槐花,姨娘拾起槐花便悄没声儿地在屋子里生火,拿着纪梧在后厨央着伙房大娘偷偷拿的面粉和冰糖做槐花饼吃。
材料虽然简单,母女俩吃得倒也开心。
姨娘听纪梧这么说,笑着骂道:“小丫头,馋嘴。”
说着,眼睛却红了一圈,其他院子里的小姐吃的是山珍,喝的是玉露,怎么她的小阿梧偏要受这种苦,遭这种罪呢。
纪梧瞧着姨娘的模样,又好声好气地哄了她几句,这才将拖着病体十分疲惫的姨娘哄入睡。
出来瞧着嬷嬷,纪梧过去行了礼告罪,说自己迟了,被嬷嬷躲了过去:“三小姐,您是主子,不该对着老奴行礼。”
一句话说得平淡,也不知是指责还是教诲。
纪梧垂了眼,敛下眸子里的情绪,也不辩解,跟着嬷嬷走了出去。
到了前厅,嬷嬷便止步,纪梧进去瞧见纪昀坐在上位,下首座位上是前两日见过的太监老爷。
还未等纪梧行礼,太监老爷便客客气气地冲着纪梧拱手行了一礼。
纪梧瞧着太监老爷,又瞧了瞧纪昀,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太监老爷便发了话。
“恭喜三小姐被选中,礼聘入宫。”
纪梧先是愣在原地,然后立刻跪地谢恩。只是垂着头,抿紧了嘴,这样的结果她根本没想到。
她在一本杂谈上读到,天启末年,幽帝纳一民间美人为后妃,此美人肤色皎白如凝脂,身形高大修长,面上一粒黑痣,不仅不影响其美貌,更添一份妩媚。
美人生性不爱笑,幽帝带着美人上朝,瞧着美人格外爱看朝上百官争得面红耳赤的模样。为博美人一笑,幽帝竟命人点燃狼烟,美人瞧着匆匆赶来救驾的诸侯们狼狈的模样,居然笑了。
天启也在昏庸的幽帝的治理下,走向灭亡。
杂谈上记载,后人将天启灭亡之罪扣在那美人身上,以至于后来的君主选妃便格外注意妃子的容貌,若有黑痣,便称之为“面非洁”,连稍微有些家底的普通人家都十分忌讳这个,更何况是入皇室呢?
那日她明明特意在脸上点了一颗黑痣的。
纪梧浑浑噩噩地回了北苑,府中的大姐姐早已在北苑候着她。
大姐姐握住她的手,目光中透着怜爱与心疼,语重心长地道:“宫里不似家里,大家会惯着,在宫中,凡是都要讲规矩,处处要谨慎。”
纪梧不知道十多年从未踏入过北苑的纪府大小姐为什么今日回来,为什么又会当着她说出如此一番姐妹情深的话,她想不明白,却依然乖巧地应着。
却没瞧见内屋靠着门的姨娘听到大小姐的话神思恍惚。
晚上,纪梧照旧端着汤药过去服侍姨娘,她没注意到姨娘眼眸间与往日不同的愁绪和愤恨。
姨娘面色平静地喝完了汤药,道:“你未曾有话对我说吗?”
“什么?”纪梧还不知道姨娘白日听见了她与大小姐的谈话,满脸疑惑,却瞧见姨娘眼中的泪水如串珠般滚滚滑落。
“好孩子,你竟不想要姨娘了吗?”姨娘突然抓住纪梧的胳膊,尖声质问。
纪梧张着嘴十分茫然,却是不知发生了何事。她放下汤药碗,将姨娘拥入怀中:“姨娘又在瞎想什么呢,阿梧怎么会不要姨娘呢。”
姨娘埋在纪梧怀里痛哭:“那为何你不告诉我你要入宫,你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纪梧心中叹了口气,原是为了这事儿,只得将日前发生的事情一一告诉姨娘。一入宫门深似海,纪梧没有那个野心,也没有那般手段,她这种庶出的女儿,求的只是安稳,那泼天富贵,并不奢求。
却不曾想,竟然被姨娘呵斥不懂事
“好孩子,所幸没坏了大事儿。”姨娘将纪梧搂入怀中,口中喃喃道,“当年那个道士没诓我,我腹中孩子定会光宗耀祖。”
半晌,姨娘突然嚎哭道:“老爷,您瞧见了吗,我的阿梧要为纪府光耀门楣了,您可瞧见了?”
纪梧抱着姨娘瘦弱的身子安抚着,姨娘突然从纪梧怀里挣脱出来,红肿着双眼,瞧着纪梧严肃道:“阿梧,入了宫,可要好好服侍皇上,你要得到皇上的宠爱,你要成为皇上最宠爱的妃子,你要为纪府增光添彩。”
枯瘦的手抚摸着纪梧的脸颊:“你可是纪昀的女儿,不会差的,好好儿让你爹爹瞧瞧,哪怕你是个女儿,可一点也不差。”
姨娘入了痴,坐在床上开始咒骂纪昀,瞎了眼,让蛇毒了心的负心人,又哭又骂,十分凄惨。
纪梧觉得屋内有点闷,闷得她喘不过气,她起来走到床前,打开了窗户。外面的月光暗淡,黑色延绵一片,向外望去只能看见几颗树的影子。
此时的北苑没有一个下人候着,前些年倒也有,那时候姨娘还不这么魔怔,后来骂得凶了,这个院子夜里便也留不得人了。
身后的咒骂声渐弱,纪梧回头瞧着床上的姨娘,已经累得斜倚在床上,她过去将姨娘扶正,把被子给她盖好。
昏睡前,姨娘喃喃道:“阿梧,你得替娘争口气啊,娘好苦啊。”
纪梧帮姨娘掖好被角,瞧着姨娘疲倦憔悴的面容,眼睛有些发酸,她眨了眨眼,轻声回答道:“好啊,娘。”
这几年姨娘入怔越来越频繁,抱着纪梧自称娘的时候也越来越多了。纪梧看着昏睡过去的姨娘,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住喘不过气。
姨娘总是这样,从来不愿意多问她一句想不想,愿不愿意。
就像小时候过年,年关前夫人遣下人过来告诉姨娘,年节里姨娘不必出门,把三小姐送过去一起过年守岁。姨娘高兴地拿着往年的旧衣服裁了熬夜缝制成新装叫她穿上。
纪梧打小在北苑长大,连府里的路都认不全,哪里愿意过去,况且,她过去了,北苑便只有姨娘一个人守岁,她只愿意跟姨娘待在一起。
但姨娘从来不问她一句,高高兴兴地把她送出院子。
父亲坐在上面,两个嫡出的姐姐在他膝下打闹,怀里抱着一个半大小孩儿,嫡母坐在一旁瞧着他们,坐下其他姨娘和弟弟妹妹们亲热地聊着天,嬉笑打闹着。
她坐在角落的矮桌前看着他们,厅里被划分成两个世界,那边是热闹的、温暖的,这边孤凄的、清冷的。
过了子时,那些年纪小打瞌睡的小孩子在自己娘亲怀里被轻轻柔柔地哄醒,下人端来汤圆分给主子们,分到了她这一桌却是没有了,端着盘子的小厮看着她,说一会儿给她补过来,可是散了筵席,那个分汤圆的小厮也没有把该她的那碗端过来。
那时她想,她该是不喜欢吃汤圆的。
回了北苑,还未睡觉的姨娘拉着她的手问东问西,吃了汤圆吗?是不是花生芝麻馅的,姨娘说,老爷最爱吃花生芝麻馅的汤圆了。
纪梧看着姨娘欣喜得脸颊都带着红润的脸庞,又瞧见她期待的目光,想着隔壁桌不知道哪个妹妹碗里的汤圆,瞧着里面的馅有红色的,紫色的,黑色的,只有黑色的瞧着像是芝麻馅儿的,却不知道是不是花生芝麻馅儿。
纪梧舔了舔嘴唇,笑着说:“吃到啦,姨娘猜得真准,就是花生芝麻馅儿的,可是太甜了,阿梧不爱吃。”
姨娘听着欢喜,笑她:“瞧你就知道没吃过什么好东西,新年的汤圆当然甜,来年要甜甜蜜蜜一整年。”
她又追着问,父亲有没有对她说什么。
纪梧想了想,又说:“父亲说,让阿梧新的一年健康快乐地长大。”
姨娘问:“他可有提起我?”
纪梧摇摇头。
姨娘有些失落,但是转念一想,阿梧可是在他那里开眼了,他还是挂念着阿梧。
姨娘安慰自己,没关系,她自己不要紧,念着阿梧就好。
此后几年,逢年过节,纪梧都高高兴兴地走,高高兴兴地回,席上依然坐在角落,给长辈磕头走着形式,在姨娘念着的父亲面前一闪而过,然后回到席位上充当着隐形的纪府三小姐,再编好话回去哄姨娘高兴。
姨娘叫纪梧去前院过年,纪梧乖巧地说“好”;姨娘想要纪梧成为皇帝的宠妃,纪梧也乖巧地回答“好”。
可是皇宫不是纪府,当宠妃也不是编瞎话一样简单,纪梧只想要姨娘开心,有个盼头罢了。
进宫那天,纪昀特别批准姨娘可以出北苑,姨娘没有来,纪梧也不强求。她懂姨娘,十三年相依为命,如今一朝分别,心中不舍如江河奔涌。
父亲站在纪梧面前,眼神深沉如渊,定定地瞧着她:“此去经年,无念尔祖,聿修厥德。永言配命,自求多福。”
纪梧跪倒在纪昀身前,只装作听不懂这话。
这一去,生死祸福,难定了,还以为她的生身父亲会说一些温情的话,到底是想多了。
嫡母孙氏也眉蹙春山地瞧着她。
纪梧觉得可笑,多年在纪府活得像个隐形人,如今却劳烦父亲与嫡母来送她进宫。她坐上进宫的马车,心里有些遗憾,今年的槐花饼却是吃不上了,不知道到时候谁替姨娘打槐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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