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丫:天若有情天亦老 | 签约作者

发布于 2021-09-16 08:35

心 | 不 | 染 | 尘     尘 | 又 | 奈 | 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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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赵丫 / 图:堆糖

人生的旅途 赵海洋 - 夜色钢琴曲

 (1)

       

 那是一九七六年,我十岁。

上四年级,有一天,班主任李老师告诉我,你爸上咱们学校当老师来了。我只是看了老师一眼就跑掉了,不是不相信老师的话,而是老师这个字眼在我心里,是多么高大上啊,这么好的事情怎么会落到我爸的头上?

突然之间,从小饱食人间冷暖的我,有了被人仰视的感觉,小小的虚荣心得以发芽膨胀,此后,我是老师家的孩子了。

只是爸在我的学校只呆了一上午,就被调到乡中学去了。但这不影响我内心炫耀的资本,虽然衣服依旧有补丁,鞋上的窟窿越穿越大,但那些似乎都成了我的荣光。天地大了,太阳也大了起来。

没几天,爸又调去中心总校了,前后不到半月,爸最后被调到镇高中,教高二的数学。大人们说,这才是英雄有了用武之地,我不大懂,却能感觉到,这是在夸我爸。

后来听人说,我爸是少有的老三届毕业生,当初已考上大学的爸,被“成分”拖了下来,说家里没有劳动力。当时爸的姐姐已在师范读书,如果爸去念大学,我的姑姑就得回来充劳力,尽管心有不甘,却没有选择的余地。

爸从小失去了父亲,十二岁才有上学的机会,中间几度差点中断学业,是奶奶不惜代价才让小儿子得以继续读书。十二年寒窗苦读,如今换来的却是空有一腔才华,却撑不起一片天空,满腔的苍凉如同漂在水面的水漂,随波逐流,凄然悲壮!

后来,姑姑也难逃此劫,还是被“成分”追回了村里。

村里不止爸是老三届,还有爸的舅舅(奶奶舅舅的儿子,和爸同年)也同时被学校启用,但不是和爸在一个学校。

爸周六才能回来,周日就得回学校。有些题不会就让爸给我补习,我不是太笨的那种,人们说,虽是女娃也随根。就是说爸的聪明遗传给了我,但父女的性格却是截然不同,爸老实内向,不善言谈,而我却外向、开朗、好动,喜欢和男孩子们玩,淑女形象全无。奶总说,不知道随谁,四不像。

爸从不强迫我们,顺其自然就好。奶奶说,上梁不正下梁才歪,歪瓜裂枣也是瓜藤枣树有了毛病。所以,我们没有旁枝杂叶,一枝向上,心无杂念。

爸一直教高中,后来带高三,做了班主任,一月俩月都没有时间回家来。

     

(2)

       

我十四岁,爸又成了家。

她是城里人,有一份工作,也有三个女儿。据说,她女儿的爸骗她离婚的,她们想生个儿子,假离婚,等生了儿子再复婚。她不知道他在外面已经有了人,他们一离婚,他就和外面的女人结了婚,因为那个女人已到了临产期,他们生了儿子,又生了女儿。她欲哭无泪,和三个女儿相依为命。经人介绍认识了我爸,爸去了城里生活。她总嫌爸挣钱少,爸一月三十几块钱,一手托两家,肩上的担子不轻,爸的天平不能倾斜,所以矛盾无限延伸。其实,也不是她贪婪,一个女人嫁汉穿衣吃饭。爸带她来我家,爸嘱咐过我们,让我们叫妈,她来给我们一人买了一双袜子,不记得有糖果之类。母亲早逝,内心却无人能霸占其位,我站在角落里,抠着指甲里的泥,斜着眼睛听幺妹叫她“妈”的声音,好扎耳朵。她走了,再也没有来过,此后再无瓜葛。

感情这东西,可能都有分水岭,对爸这样的再组家庭,都是一种考验,耐心、耐力、付出多少,都等于负数,不会成正比。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尘世上的恩怨纠葛谁又能拎得清呢?此后经年,我只记得她的名字,他们的婚姻只维续了几年,就在冷暖自知里名存实亡了。用不着去评价谁对谁错,她也是婚姻里的受害者。

       

(3)

       

爸在教学的岗位上一步一个脚印,桃李满天下,春风吹暖花,一辆破得不能再破的自行车,骑了二十年。春夏秋冬,风霜雪雨,染白了爸的头发,古铜色的脸上夏天暗红,冬天掉皮,那辆自行车一如爸的亲密战友,相依相伴陪爸走过万里泥泞路。我们姐妹骑在“它”的身上,第一次学会了掌握它,指使它,就连堂妹也欺负它,它陪我们走过快乐的童年时光。

       

(4)

       

记得爸那年给我们姐妹仨买了新衣服,我的是一件灰色格子的上衣,又肥又大,穿上如同老大妈。这哪里是给我买的啊,分明是给她买的嘛,内心的哀怨变成一把伤人的剑射出来,我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爸默默叠好衣服,眼中多了层雾,背转过身说,爸第一次买衣服,不知道你们喜欢啥样的,等有时间爸带你去买。爸伤感的声音一时间让我更悲从中来,趴在炕上嚎啕大哭,愧疚触碰到内心柔软的地方很疼很疼,此时此刻我倒是愿意让爸骂一顿,才觉舒服,才不那么愧疚,突然间觉得我怎么那么难伺候啊。我起来穿上那件衣服,不觉那么难看了,我说,过年再穿就不大了,含泪笑着有些牵强。

      

(5)

那年,各种函授班像雨后春笋拔地而起,我想报个文学函授班,爸问我,多少钱?十八块钱,嗯,是好事,可是眼下爸手里没有,等、等……我知道爸没有,渴望着又失望,欲望变成了绝望。

当我懂得即使家徒四壁,一贫如洗,也不应该放弃追求的时候,已不再年轻。

当我懂得谁家父母不想培育自己的孩子有个好的前程的时候,我已经成为了一个母亲。

生活的磨难没有把爸炼成钢筋铁骨,金刚不坏之身,癌魔早早地在爸的身体里占了一席之地,残忍地腐蚀着爸的身体。门前的大杨树在来年的春天返青,夏天茂盛,而爸的生命却定格在那个寒冷的冬天,五十五岁英年早逝,那时他的长女还不到而立之年。

东北的天空高远空灵,村东的小河依然唱着千年不哑的歌谣。站在曾经和父亲漫步的小河边,忍不住泪如雨下。

“每个人的人生都有一碗苦水和一碗甜水,我们一家人只是把苦水先喝了而已。”这是爸平时安慰我们的话。

人生这个代名词啊,并不是人人都可诠释的,混得好叫做成功,混得不好叫做失败。

记得初中时,写过一篇题为《继母》的小说,在同学间传阅,引起了不小的风波。她和爸闹得不可开交,说是我写了她,她偷偷地在同学间调查。爸说,自由是每个人的权利,只是以后少写敏感字眼的话题,保护好自己的安全。

父亲的爱是隐晦暗涩的,就像一湖清水,表面平静,湖底却暗流汹涌。

       

(6)

我的小学班主任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女老师,她从三年级一直跟到我毕业。她告诉我,写作文没有什么捷径,题目有了,围绕题目展开,写完多念几遍,不满意的就划掉,一遍一遍念,一遍一遍地划掉,总会留下一两句适合你的,你喜欢的句子,然后再围绕题目和这几句话来写,再读再删,直到满意为止。

我的初中语文老师也是我的班主任,是个男老师,姓纪,纪老师也是五十多岁的年纪。每一次布置作文课,他都在我的作文上标注上密密麻麻的红笔小字,然后拿回来让我重新抄写。他说,别小看作文短小,它也是五脏俱全的。作文题目是作文的心脏,开头是窗口,你得让你的读者有强烈的愿望走进去。文章的中间是文字的肚子,去其糟粕,吸取精华,才不至于拉稀跑肚。结尾少不了点睛之笔,整篇文章就是你的格局。

(7)

       

刚升入初一的时候,新来了一位老师,他只比我们大几岁的年纪,听说是初中毕业就来我们这里教我们初一的数学。那时正值叛逆期,而且在学习上有父亲做我的后台,有些难题早已在爸的辅导下迎刃而解。有一次,在下课没人的时候,我在黑板上写了一道题,那是爸昨天教给我的,下面写上:老师,请解开这道数学题?王老师来上课看到黑板上的题和字,愣了片刻,把那道题重新抄写在黑板的一侧说,等下课了我拿回办公室解答,然后给我们讲解这堂课的内容。下课的时候,他思考了一会,才抄走了这道题。同学们站在黑板前,没人会解,同学们都看向我,于是,我用粉笔一步步详细解答出来。隔了好几天,王老师才拿着那道题给我们做了解答,与我解答的大同小异,但他讲解得有些迟钝,眼睛不时地看向我,我知道王老师是请教了别的老师。

初二的下学期,王老师有几天没有来,他结婚了。这天早晨是他的课,我在黑板上写上,王老师,我们要吃糖!他看到黑板上的字,问同学,谁写的?当然同学不会供出我,他回到办公室,拿来瓜子糖块一一分给我们,我们鼓掌祝福王老师,新婚快乐白头偕老!

这次后,和王老师的关系近了一步,不过很快在一次中午迟到中,我们再次僵持。

那是一个周一的中午,我和最好的九姐还有一个叫小杰的同学迟到了有五六分钟吧,那天风很大,我们喊了好几声报告,屋里一点动静都没有。于是,九姐和我气势汹汹地推开门,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王老师正在讲课,突然看到我们没有打招呼就进来,而且还旁若无人地回到座位上,藐视他的底限和尊严,他把我们一个个拽出教室,在拽九姐的时候,九姐比我大一岁,可能有了男女之分的羞涩,她骂了一句王老师,但最后还是被请出了教室。我们三个一直站到下午最后一节课,班主任老师才把我们叫到办公室,问我们知道错了吗?那时不知道哪来的心眼,也许是怕告诉爸吧,我承认错误的态度非常诚恳,写下保证书才放我回去。九姐就不那么简单了,她骂了老师,这错误不是一般的错误啊,直到放学九姐才被老师放回来。第二天,九姐又被叫到办公室,九姐拒绝承认错误,她说,我们喊了好几声报告,都没人理我们,我们就进去了。再说,王老师也不能这样扯扯拉拉地去拽一个女生啊,九姐说得也对,可是,她得承认骂老师不对啊。下午再来的时候,又被叫到办公室,九姐没有去,直接回家了,她说我不念了。我们学校离家有四五里路,半路被班主任老师截了回来,不知道班主任老师和九姐说了什么,九姐承认了错误。可打那以后,一到王老师的数学课,布置作业的时候,我们做完,就在作业的后边画小猫小狗,或者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头。而且作业本通常是三四页纸,等发回来的时候,我们的作业本被重新订好,好厚的一本了,在作业的后面有一行娟秀的小字,不要在作业本上乱画,作业本是一个人的脸面,每个人都希望它干净整洁,而且健康!上课的时候,王老师的目光里传递出来的是殷殷的期盼,慢慢的,我们不再用仇视的眼光看他,也不在作业里乱画了。王老师也时常在作业里夹张小纸条,承认那次拉扯欠考虑,也写些鼓励我们的话。在初三的下半年,我们的关系开始升温,我们在作业本里夹带上我们的道歉信,每一句道歉里都满含诚意,课堂上积极回答问题,不会的题我们在一起研讨,有时候我也会把我们都解答不了的题带回家,爸给我们解答。毕业了,我们作业本里夹带了最后一张纸条,点点泪痕里,我们告诉王老师,你教会了我们包容、宽恕、理解、尊重和善良,理智地去分析做事……王老师最后一张纸条只有一句话,对不起,那天我真的没有听到你们喊报告的声音。泪水决堤。

后来在一次同学聚会时,说起王老师近况,一个同学说王老师已经不在了,脑出血走的。我们沉默了好久,唏嘘不止,世事难料,不知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

         

(8)

忽然就想写字了,想和自己聊聊天,想那个曾经在经年前调皮捣蛋的小女孩,想那些夜晚走入笔端的人与情。想人与世界不过是来与去的缘分,缘聚缘散,都在努力地在这“有限”里,想抓住些飞逝的东西。

前几天问起同学,同学说,两位启蒙老师早已作古。

在每个可以纪念的日子里,为他们点亮一盏心灯,缅怀致敬我的父亲,我的老师!

爸宠爱的女儿,老师宠爱的学生,没有给他们丢脸,也没给他们争气,只是平庸却深情地活着。

        2021年9月9日晚

*作者简介:

赵丫:尘埃里的野草,梦想哪一天长出翅膀,能自由自在地飞翔!

香落尘外
宗旨:致力原创倡导阅读。 创立浣花文学奖:每年评选一届,设立诗歌、散文、小说和文艺评论奖及优秀奖。 每年举行线下采风活动,合作纸媒有《中国乡土文学》《微小说》 常年从事图书出版、文创产品设计制作;广告、承办会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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