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参差,你见到了吗?

发布于 2021-10-08 07:35


全文共6235个字,阅读需要13分钟

2021年,单向街文学奖将“年度青年作家”的殊荣颁给作家刘子超,以表彰他“以肉身进入现场,用文学再现旅途,刷新了我们观看今日世界的坐标和视域”。

在无法自由流动的时代,刘子超书写的旅行文学作品让我们得以在纸上漫游世界,去年大火的《失落的卫星》带着我们深入陌生的中亚邻国,刚出版不久便持续热销的《午夜降临前抵达》让我们自由地穿梭在迷人的中欧大陆。

当我们观察世界时,世界也在反观我们。今天这篇对刘子超的采访文章,来自曾在北京大学读研的日本作家河内滴,原文刊载于日本写作平台note上的“BUNBOU WEB”(文房网)。本文的中文和日文版本均出自河内滴本人,全文除了调整个别标点外未作修改,保留了个别夹带“日式中文”的表达,读起来颇有趣味且不失流畅。让我们一起看看,在日本作家眼中的中国作家是什么样的吧!

 


倾听在世界上某个角落的一个人的声音

――采访作家 译者 刘子超

 

汉字、语言、饮食、风习——生活在亚洲乃至世界各地的华人,大部分都仍活在有中国根基的文化当中。在《当代亚洲的华人》,每月介绍一位80后、90后的生活在亚洲不同地方的华人或从事中国研究的年轻学者。通过倾听他们的所专注的事情和成长经历,我们能够看到什么?第一回的主人公是北京出身的一位旅行文学作家,刘子超。

 

2008年,旅行的开始

 

2008年北京奥运会和残奥会向全世界展示了中国经济的显著发展。那一年,有一位在一家中国杂志社工作的年轻记者,背着40L的背包,站在越南首都河内拥挤的街道上。

他叫刘子超,后来成为一位旅行文学作家。当时他去越南的原因不是为了工作,而是为了私人的出国旅行。现在,有不少中国人早在高中时就跟随父母出国旅游,但在2008年,作为一个度假的方式,选择出国旅游的人还很少。

 

当时我24岁,那是我第一次出国旅游的经历,与现在中国的大多数年轻人相比,会晚很多的吧。越南,跟中国一样,是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当我看到街上的红旗时,我觉得它与中国相似,但我还认为越南的发展情况与10多年前的中国相似。就在这一刻,我直觉地意识到,旅行不仅是一种穿越空间的行为,也是一种超越时间的行为。

当时在中国互联网人口刚刚达到3亿,并且智能手机还没有广泛使用。刘子超也一直隐约地觉得其他国家也大概正以与中国相同的速度发展和变化。首次出国旅游的经验给刘子超带来了一双比较的眼睛。

 

乔伊斯、村上春树、乐府诗集

 

1984年,刘子超出生于北京,正值中国经济向世界开放之时,根据改革开放政策,包括上海和天津在内的14个城市被指定为国家经济技术开发区的一年。幼年时,他是一个活泼好动的孩子。他在上高中时,开始爱看国外现代主义文学作品了。此后,他逐渐变成一个内向的青年。

北京大学的未名湖(摄影:河内滴)

 

乔伊斯、卡夫卡和海明威,以其高度实验性的写作风格描绘了人类的内心世界和超现实主义世界观。这些作品与平时在课堂上阅读的作品有着不同的魅力,刘子超和他的朋友们被这些作家创作的故事深深吸引住了。正是在这个时候,他开始有一个模糊的想法:将来我也想成为一名作家,并出版自己的作品。

 

2003年,他进入北京大学中文系。只是,“在我进入大学后,我才意识到,无论我进入哪个系,说实话,想要学习文学创作的话,最终都必须由自身来摸索着学习创作方式,”他回忆说。

进入大学后,他在业余时间继续阅读各种领域的书籍。正是在这段时间里,他接触到了两套后来对他产生深远影响的文学作品。

一个是村上春树的一系列文学作品。众所周知,村上的作品是在中国和世界各地被广泛阅读。当时在中国当代文学中描写城市的作品还很少,所以通过故事清晰地展现了“什么是城市生活”“什么是现代主义”的村上文学被包括刘子超在内的许多中国年轻读者所接受。但刘子超对村上文学产生的兴趣并不局限于这一点。

 

虽然我知道村上春树在日本被评论为'虽说是日本文学,但强有西方文学的氛围',但我对他作品所呈现的“东方视角”更感兴趣。这一点,比如在《挪威的森林》里所描写的生死观中,我们就能清晰看到:'死亡不是生命的对立面,而是生命的一部分'。这可以说是深藏在爵士乐、酒吧等西方装饰中的东方价值,而作为一个东方人,我对村上作品的这一点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此外,他热衷于阅读的另一部作品是《乐府诗集》。这是一部收藏五代十国(~960年)之前的歌谣的诗集。乐府一词最初指的是汉武帝时期设立的音乐办公室。后来,由北宋郭茂倩编纂的《乐府诗集》不仅收藏宫廷音乐,还收藏在民间流行的大量的歌谣。

 

之前我也接触过很多唐朝、宋朝或清朝等的著名诗词。如果要理解这些作品,读者往往需要提前知道一些相关知识,而且这些诗词里常用一些华丽的修饰词。与此相比,我更被《乐府诗集》的特别是民间歌谣中那些普通的人们发出的朴素声音深深吸引住了。通过《乐府诗集》的阅读经验,我个人似乎能够对于什么样的文学、什么样的声音究竟真正具有力量等命题,加深了理解和认识。

“生与死”“善与恶”“自我与他人”等现象看成一个互补关系的东方视角,以及那些度过简朴生活的普通人发出的声音的力量。这两个发现构成了刘子超后来撰写的旅行文学作品的基础。

从哈萨克斯坦攀登的阿拉套山脉(摄影:刘子超)

 

新媒体带来的新的可能性

 

2007年大学毕业后,刘子超就业于《南方人物周刊》编辑部担任记者。在文章开头提及的越南旅行,是在他就职第二年的事情。

后来,他先后还担任了时尚杂志、旅行杂志的记者,一步步积累了记者的经验。

 

海明威曾经写过这样一句话:“如果你想成为一名作家,最好先试着做几年记者。”我想大概是因为你当了记者,就能亲眼看到这个社会当中生活的各种各样的人们吧。按照海明威的建议,我先在杂志社做了近10年的记者。

2016年,他离职后成为一名自由职业者,开始专门从事作家和翻译的工作。

在离开杂志社前,我在牛津大学担任访问研究员。当时,中国出现了一股巨大的新媒体浪潮,人们开始用各种社交应用发布自己想要传达的信息。如果你能生产高质量的内容,你可以在经济上得到一个相应的回报,这样一个结构开始出现了。

有很多记者对自己的未来有些迷茫。电子媒体的出现就是这样一个划时代的事件。当时,我身边的许多同行业的朋友们也成为了自由职业者,而我也在距离中国遥远的牛津,思考着自己的未来。

2015年,刘子超在离职之前出版了第一部作品《午夜降临前抵达》。这是一部记录他行走在中欧和东欧几个国家足迹的旅行文学作品。它获得了由一家著名的独立书店单向街书店所举办的文学奖。评论家们不仅赞扬了作者的文学叙事风格,巧妙地描述了一个地方的历史和民众的故事,而且对于在西方文学中有着悠久传统的这个领域里出现一位来自中国文学的作家这一事实表示期望。

奥地利-因斯布鲁克(摄影:刘子超)

 

刘子超在心里想:旅行文学或许是一个我可以充分发挥自己能力的舞台。更重要的是,我对那些生活在受历史的巨大影响的地区的人们、不同文明交汇在一处的人们、充满不确定性的偏远地区的人们,有着强烈的兴趣。那里到底有怎样的风景?住在那里的人在心里想什么,感受什么?

刘子超决定成为自由职业者。一边从事翻译工作,一边他继续行走印度、东南亚和中亚。一切都是为了倾听在那里生活的一个人的声音。

 

一个来自塔吉克斯坦的青年“幸运”

这里是达吉克斯坦首都杜尚别。远处出现了闪闪发光的阳炎。在路上休息的刘子超忽然听到了一个年轻人的明亮的声音。

 

“哥!我免费给你当导游?我正在学中文!” 

跟刘子超搭话的是一个表情清爽的青年。他叫“幸运”,是他自己起的中文名字。他是当地的一名大学生,为了实现中国留学的目标,正在努力争取奖学金。为了练习汉语口语,幸运有时在街上看见了中国人,就主动去找人家免费当导游。

 

通常我恐怕会拒绝吧。但在那个时候,我没能拒绝。我怎么能忽视一个管我叫“哥”的,想练习中文,而且给自己起名叫幸运的一个青年?

此时,刘子超独自在中亚五国(吉尔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土库曼斯坦和哈萨克斯坦)旅行,以准备他的第三部作品《失落的卫星》。从他第一次访问中亚到出版作品,大约有九年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他学习了俄语,并好好了解每个国家的历史,以便与当地人进行交流。

他跟在杜尚别认识的幸运在接下来一个星期一起行动了。塔吉克斯坦在1991年从苏联独立,但从第二年开始,发生了一场持续五年的内战。在这期间,有许多人死亡,并且造成了据估计一百多万人的难民与国内避难民。

 

杜尚别的国立博物馆(摄影:刘子超)

幸运出生在双方签署了和平协议的1997年。为了逃避不稳定的国情,他父亲带着他的三个孩子,包括刚出生的幸运,搬到了一个位于俄罗斯西南部、黑海东部的城市克拉斯诺达尔。

幸运的父亲一边抚养孩子,一边认认真真地工作。他一开始当了保安和开门人,后来开了一个卖干果的小店。他在克拉斯诺达尔工作了20年后,因健康状况而决定回到杜尚别。

 

幸运是一个乐观、努力的青年。只是,我发现在与幸运相处的时间里,我经常听到他说“我被困在这里了”。后来在继续行走中亚的过程中,我知道了这种焦虑感不仅是幸运独有的,还有其他我在中亚遇见的不少年轻人也有的感觉。

例如,我是一名作家。我能当了作家,是因为在中国有一个市场,有对作家的需求。当我切身知道“世界上有一群人因为实现自己的梦想而必须要离开自己出生的土地”的时候,我感到了不少的震惊。

 

用大锅制作手抓饭。塔什干(摄影:刘子超)

 

《失落的卫星》中描绘了刘子超与幸运间的一段交流,这段部分住在塔吉克的中国人之间成为了一个话题,后来本地媒体也进行报道。再加上,当幸运参加一个中国留学的奖学金的面试时,考官也竟然提到这个话题。

后来,幸运在拥有最高水准的汉语教育的北京语言大学读了一年的书,两人能够在刘子超的家乡再次相遇。

 

咸海的孤独的山东人

 

刘子超乘坐的四轮驱动车正沿着乌兹别克斯坦西北部克孜勒库姆沙漠的一条孤独的公共道路行驶。他们的目的地是距离近1,000公里的咸海。由于苏联时期的大规模灌溉政策,咸海仍在逐年缩小。

途中,他们在拥有乌兹别克斯坦第一个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的伊斯兰城邦“伊昌卡拉”的绿洲古城希瓦,以及乌兹别克斯坦境内自治共和国(卡拉卡尔帕克斯坦)的首都努库斯短暂停留。从努库斯出发,又经过几个城镇后,他们的车进入没有道路的广阔荒野。从那里,他们继续向北走了150公里,穿过一片风景几乎不变化的荒野,直到到达咸海。

 

当我凝视着咸海安静的海面,感到旅途的疲惫时,有几个工人用蹩脚的中文与我交谈。他们正在附近挖掘混有湖水的泥土,他们从咸海土壤中收集浮游生物,将其加工成饲料出口到中国。那时,有一个工人指着附近的一个简朴的帐篷,告诉我们,他们的老板是中国人。 

一个姓王的中年男子从帐篷里走出来,先用简单的俄语向工人们发出指示,然后再跟刘子超打招呼。说着带有山东口音的王先生,由衷欢迎久违的客人,邀请刘子超进帐篷。在帐篷角落里,散落着他从中国带来的食品,砧板上放着一把刀。一只小猫一边闻了闻,一边走在帐篷。

咸海的王先生居住的帐篷(摄影:刘子超)

 

在山东省一家民营企业工作的王先生,已经在遥远的咸海驻了七年。离他住宿最近的Wi-Fi是在离这里160公里的一个鱼罐头厂。

他为刘子超准备了简单的晚餐,他向刘子超一一介绍了之前来过这里的访客情况,令人吃惊的是,他讲得非常详细。两人喝着伏特加。每当刘子超想在适当的时候要离开座位,王先生就会巧妙地转移话题,让他多呆一会儿。刘子超不禁感到了长达七年的孤独的重量。

 

当刘子超在中亚地区旅行时,忽然注意到许多道路都得到了良好的修整。因为在这样的道路上,有许多车辆容易超过法定速度,有一次刘子超还乘坐过出发前虔诚祈祷的师傅开的大巴士。

随着中国政府提倡的“一带一路”构想的推行,不仅是当地的工人们,实际上还有许多中国农民工也来到了该地区,帮助中亚国家建设交通基础设施。事实上,刘子超也在离开中心城市,到农村去的时候,曾多次遇到过这些中国人。

 

即使国家提出了一个大型构思或项目,真正推动那些项目的是,例如咸海的王先生,或者那些我在中亚各地遇到的无名工人等在现场工作的人们。

我在国外遇到的“中国”,虽然还只是一小部分而已,但我认为它有很多侧面。我觉得“中国”是难以一概而论的,人们一定要更立体地、多角度地去看待它。

 

行走于文明的交叉路口

 

自2008年第一次到越南旅行以来,刘子超已经走过了许多不同文明的城市。他参观过无数的博物馆与美术馆,但比这些更让他心动的是,他在日常生活中遇到的“活生生的历史”。

瓦罕走廊的少年。塔吉克斯坦。(摄影:刘子超)

 

例如,2017年,他访问哈萨克斯坦时,在街上看见过一个很像住在北京胡同似的长相的老太太。当然,她说的不是汉语,而是哈萨克语(与俄语不同语族),而且从她的住房、饮食习惯等中可以看出苏联时代的影响。当刘子超一次又一次遇到这些情况时,他开始意识到一个人身上所体现的文化是多层次的。

 

通过旅行,我意识到,世界上充满了不同的文化和生活方式,而且它们通过贸易、移民或战争等各种事情,彼此间发生了某种联系。

在我的旅行中,我也遇到了许多受历史影响的人。他们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悲伤,但他们在自己所在的地方感到乐趣,有时就像“幸运”一样追求自己的梦想,过好自己的日常生活。这些人对待生活的心态至今还留在我心中。

在这种背景下,我开始思考什么是人类的真正幸福。至少,我相信,盲目追求经济财富不是人生唯一的方向。

前往咸海(摄影:刘子超)

 

《失落的卫星》在2020年中国最大的评论网站“豆瓣”被选为2020年非虚构类作品第一名,并多家媒体评选为年度最佳作品,得到众多读者的积极反馈。随着中国在当今世界上存在感迅速增长,这可能证明有不少的中国人对外部世界有浓厚的兴趣。

 

卫星是不能自己决定轨道。它总是受到附近更大的惑星的引力才能决定轨道。通过世界各地的旅行,我强烈地感觉到,中国不只是在中亚地区,还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成为一颗惑星。

 

即使中国能够就从早期控制新冠肺炎的蔓延,但至今还是不像以前那样能够轻易出国了。这不得不使得刘子超改变前往中东的旅行计划。2021年4月,刘子超开始在西藏拉萨长期逗留。他在西藏的经历是否会成为同样的非虚构的旅行文学作品,还是纯粹虚构的文学作品,甚至连刘子超自己都还没有清楚。

 

 

作者简介:河内滴。1991年出生日本大阪。2020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硕士课程。现在在东京一家杂志社工作。

文房简介:“文房(BUNBOU)”是2019年在东京由撰写人、编辑者、学者来共同设立的一家编辑公司。从2021年夏天起,文房在note上开始运营“BUNBOU WEB”,《当代亚洲的华人》连载于该WEB上。此外,这里还有《莲的暗号》(透过法华思想的视角,重新思考日本艺术与文化)等连载。

BUNBOU WEB:https://note.com/bunbou

原文版权归BUNBOU株式会社所有。转载时请一起附上原文刊载的BUNBOU WEB的网址(https://note.com/bunb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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