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过是一个庶妃,还要我教你尊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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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他这番交谈，我的心境开阔了许多。迈向乾东五所的步子，也轻快了不少。

李公公在前头引路，太子在我肩上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他睡着了，无忧无虑地睡着了，许是做了什么美梦，还轻轻地笑了一声。

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对未来充满了信心。风是凉的，也是柔的，月是瘦的，却也足够明亮。树影婆娑，乐声缭绕，走向乾清宫的这一段路，盈满了阵阵的花香。

1

新皇终是封了金吾左卫指挥使汪瑛之女汪芷颜为后。

封后大典那天，曲乐喧阗，我与太子一同观礼，见到了新后的模样。

那是一个温婉端庄的女子，长得并不如何倾国倾城，比起景霜，要逊色不少。但她的眼神清澈而纯净，像一泓清洌可鉴的山泉，看着她，心里便觉得平静。

于大人眼光不俗，向新皇推荐了这样一位奇特的女子。

尤其是她看向宫人的眼神，与看向各位达官显贵并无任何不同。一视而同仁，笃近而举远。

我想起了于大人说的，汪家女拥有一颗慈悲之心。放眼整个京城，也只有她，无视身份之差，不惧尸骸的可怖，几日几夜，带人掩埋安葬了所有战死士兵的尸体。

也因此，她在官兵之中有了声望。

皇上娶她，实在是明智之举。

她还远远地朝太子笑了一下，那笑容明媚得像三月的天。我寻思着，有她掌管后宫，我与太子的膳食大约能改善许多，景霜也再不能随意差遣尚膳监的人。

真是极好。

当天夜里，风很大。窗户上“沙沙”作响，大约是下了雪。我一骨碌坐起来，下床给太子加被。隐约听到外面传来女人的呜咽，断断续续，仿佛有说不尽的痛苦委屈，听得人心生悲戚。

我疑心是素秋，但又觉得不像。鬼使神差，披了棉衣打开了门。无数的雪飘进屋里，遇暖而化。我提了灯，在院中寻找声音的来处。

终于，在一棵树下找到了蹲着的女子。她背对着我，把头埋在双膝之中。

2

我走近了问道：“你……还好吗？”

在帝后大喜的日子哭泣，被人看见可是要掉脑袋的。

她骤然回过头来，抱住了我的双腿，然后狠狠一咬，恨不得食我之肉。

我一个趔趄摔倒，手上的灯笼也掉了，索性一个巧劲反客为主，亦咬上了她的胳膊。

好在衣裳穿得厚，我与她均未受太大的伤。透过地上灯笼的光，我看到了她的脸——

景霜。

不可一世的景霜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脆弱的、无助的她。也不知道她犯什么轴，竟然来我这个仇敌的面前暴露脆弱。

她毫无顾忌地坐在地上，哭得像个傻子。

我看了一阵，捡起灯便要走。

她叫住我：“万贞儿，你满意了？”

我说：“我有什么可满意的？你以为你有今日是我之故？也太看得起我。以皇上的心性，娶汪家女的好处要比娶你多千倍万倍，就算没有我，你也注定成不了皇后。”

“是啊。”她的妆哭花了，在脸上留下几道丑陋的痕迹，“从一开始，我就没奢望自己能当皇后。我没有家世，靠不了娘家，有的，只是多年所学的本事。就凭着这一身本事，以及我为皇上立的那些功，当不了皇后，还当不了贵妃吗？他早已许诺我，待他封后，便纳我为妃，且是四妃之首，仅次皇后。但如今，这一切都被你毁了！”

我静静地看着她，看雪花一片一片落在她的肩上。她张牙舞爪的样子，破坏了初雪的美丽。

3

“我从未虐打过太子，是你诬陷我，你在百官面前让皇上丢尽颜面，害得皇上迁怒于我。若不是你，明日封妃的旨意便会传遍整个紫禁城，到时，我就是高高在上的贵妃。但这一切都被你毁了，皇上不会相信我了。万贞儿，你害得我好苦！我恨不得啖汝之肉，喝汝之血！”

她一声声地控诉着，眼神却渐渐地委顿。正当我以为她发泄完毕的时候，她突然睁大了眼睛：“你以为这样就能打败我，不，我不会让你如愿。我总有办法，夺回原本属于我的东西。”

说完她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转身向外走去，裙裾被风吹得飘向后方。夜色自她身侧呼啸而过，淹没了她的整个身子。只一瞬间的工夫，她便在我眼前消失不见。

我耳边清静了许多，却也泛上几许哀愁。

不知道这样的夜里，太上皇后在做什么？她吃得可饱，睡得可香？

新皇每隔一日上朝一次，石大人便在下朝之后往乾东五所来。他教太子识字认图，太子便大声嚷嚷肚子饿；教舞刀弄枪，太子便甩着两根粗胳膊在雪地上跑来跑去。

有时石大人被气得狠了，会大声地训斥。太子便找个舒服的地方趴下，撅起屁股等着挨揍。

石大人自然不会真的揍太子，只是装模作样地敷衍一番。

而这些不和谐的场面，都是我们故意做给外人看的。乾东五所里面，有的是皇上的眼线。

石大人说，太子还小，只需学些简单的诗词即可，而我曾是御前女官，就算不是学富五车，也可顶一位先生，所以让我先偷偷教着，待太子长大一些，再由他亲授治国之道与用兵之法。

我觉得甚好，隔日便配合他演戏。

日子倒也不算无趣。

4

我原以为，以新皇的疑心与戒心，景霜这辈子算是完了。她在雪夜里咬牙切齿的狠语，不过是一场笑话。

然而人的运势一来，挡都挡不住。谁能料到，曾被一碗红花伤了身子的景霜，能在这般短的时间内，又怀上身孕。

她一贯很有办法。

听说她学了一段时日的《倩女离魂》，唱得有模有样，在一个无人侍寝的夜晚，换上了民间戏子的衣裳，偷偷潜入乾清宫，抱住了正在批改奏章的皇上。

皇上再怎么勤政爱民，到底是个男人。又或许景霜利用了以前对付太上皇的那一招，终于将自己留了下来。

一个半月后，太医诊出，景霜怀了身孕。

这是新皇第一个子嗣，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子嗣。景霜凭借着肚子，被新皇封为了妃子。人人见她，都要道一声“杭妃娘娘”。

她特意来头所耀武扬威，给我看她朱湛色的朝服，艳丽夺目，几欲赶上皇后的正红。冠饰九翚，四凤花钗九树，小花数如之，熠熠生辉。

我按照规矩跪下，向她行礼。她用脚踩着我的手，使劲儿地碾着：“万贞儿，你也有向我屈膝的一天。”

我忍着痛，道：“杭妃娘娘教训的是！”

她开怀大笑，头上的钗花一起摇动。

5

太子跑过来推她的腿，叫她坏女人。

景霜一点儿也不生气，以一种极度轻蔑的语气道：“本宫见过那么多笼中之鸟，没有一只能重获自由。多半困着困着，就郁郁而亡了。”

太子愣在原地，问我“郁郁而亡”是何意。他圆圆的眼睛中，探索的意味明显。

我心中有恨，也有痛，但想到于大人夜风中一席令人开悟的话，便不觉得此关难过。我从景霜脚下把手指头抽出来，换了一个话题道：“今天天气这么好，奴婢给太子念一首诗吧。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景霜脸色巨变，憎恨的眼神像箭一样射来。我自地上爬起，望了眼她身上的朝服：“朱湛总归是朱湛，再怎么接近正红，也还是略带暗沉，叫人一眼便能望出。就像妾始终是妾，永远成不了凤凰。”

景霜被激怒，一个巴掌挥过来。

我握住了她的手腕，道：“打狗还要看主人，奴婢的主子乃是太子殿下。太子抚养在太上皇后膝下，是为正宗的嫡子。太子为嫡，娘娘为庶，娘娘在太子的面前动手打他的人，难道是要奴婢教您尊卑吗？”

第75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