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笔者对《溪山琴况》的解读断断续续已有十余年之久,其历程可描述为层层深入的三个步骤:首先是为了把握《琴况》整体内容而划分层次结构,提出四个层次三种关系说。其次是梳理琴乐美学的基本内容,勾勒演奏论的总纲,提取“中和”“静心”“清音”“意远”“圆活”“大雅”诸论并阐述其美学内涵。最后发现《琴况》中还存在着隐性主旨,即在围绕“如何弹好琴”的观念支配下,致力于从声音张力的营构、乐感的生成和“希声”之境的呈现三方面入手展开论述。只有充分理解其隐性主旨,才算真正把握《琴况》整体的美学思想。
关键词 《溪山琴况》;徐上瀛;古琴美学
1953年生,男,南京艺术学院音乐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明末琴家徐上瀛的琴论著作《溪山琴况》是古琴美学集大成的著作,也是中国古代音乐美学最为重要的文本之一。它所表述的琴乐审美理想,是中国传统琴乐美学在成熟期的主导审美理想。其阐述的具体入微,意境的高妙玄远,文词的轻灵雅致,使古典的琴乐美学达到了极致。早在清代,王仲舒就评论说:“《琴况二十四则》,……字字抉琴之精微蕴奥出之,自削桐纶丝以来,实阐发琴学第一书。学操缦而不读此,固不知琴学有如是之深,而奚由造琴学至于如是之深哉。诚能鞭心入骨,探其赜,索其隐,寝食以之,则心自虚,志自逊,功自勤而不敢怠,诣自精而入于神。”[1](P367)正因为此,后代论者称它为中国音乐美学史的第三个里程碑①。更为重要的是,它是中国音乐美学进入成熟境地而出现的成果,因而在它的身上也就更多、更鲜明、也更深刻地体现着中国音乐美学在观念、思维、问题、方法等方面的独特性,成为中国音乐美学的一本“打开了的书卷”。因此,《溪山琴况》成为中国音乐美学研究的一个热点,便是必然的了。徐上瀛的古琴美学之所以能达到既宏大广博而又精妙深微的境地,除了它是前此多方面成果的综合之外,更重要的还在于它成功地将功能论、本体论、表现论、审美论和演奏论揉合成一个有机的整体,使其互相激发,互相支撑,形成“整体大于部分之和”的新质效应。其中演奏论与审美论的结合,尤为成功。他的审美论之所以比其他人的更加深微精妙,就是因为它是紧紧结合着演奏论进行的,是通过演奏的技法处理来阐述古琴的审美效果的,所以充实、具体,看得见,摸得着,没有流于抽象与空乏。而他的演奏论之所以能够超越纯技术的操作层面,显得如此精微、深邃,蕴涵丰富,意趣盎然,富有灵气,给人可望、可追而不可及的强大而持久的吸引力和近乎无限的追求空间,也正是因为它始终在审美论的张力下谈论其演奏技法,使这些本来是无生命的技法成为一个个有生命、有情性、有魅力的音乐元素,使物理的技法转换成了生动的美感状态。例如:他谈“迟”是:“复探其迟之趣,乃若山静秋鸣,月高林表,松风远沸,石涧流寒,而日不知晡,夕不觉曙者,此希声之寓境也。”谈“圆”是:“其趣如水之兴澜,其体如珠之走盘,其声如哦咏之有韵,……如一弹而获中和之用,一按而凑妙合之机,一转而函无痕之趣,一折而就起伏之微。……天然之妙,犹若水滴荷心,不能定拟,神哉圆乎!”谈“采”是:“盖下指之有神气,如古玩之有宝色。商彝周鼎自有暗然之光,不可掩抑,岂易致哉?经几煅炼,始融其粗迹,露其光芒。”徐上瀛之对待技法,并不仅仅是技法,而是努力深入到技法背后,试图揭示技法的深层逻辑。他在《万峰阁指法閟笺》的《自序》中说:“然就其抹挑勾剔之类,不过是其粗迹,可得而易知也。而其所以抹挑、所以勾剔者,不可得而易知也。”不是就抹挑勾剔而谈抹挑勾剔,而是追究到“所以抹挑、所以勾剔”,进一步探求抹挑勾剔之理。正如他自己所说:“兹余也,于琴谱多究理,于指法常辩难,故少得其理与趣,而间尝以识之。”[2](P450-451)对于古琴演奏,努力穷究其理,他的这个特点在《指法閟笺》中已有所体现,例如讲到“抹”时,他说:“用抹之法,必以正出,不可斜扫;又不可太重,使弦拍面。常在一徽内出声,庶获清健之音。如下三四徽而弹,则音出太柔而不堪听矣。”不仅讲其然,而且交待其所以然。讲到“挑”时,则说:“惟是挑以甲尖,从空悬落,于弦中一下,而虚灵无碍,始得清健之音也。”不仅讲方法,而且交待由此法所造成的效果。讲到“勾”时说:“语又云‘弹欲断弦’者,固取其下指坚实,不使失于轻浮耳。殊不知过重之病,反见杀伐之声。吾故曰:‘重抵轻出’,才得紧实之中和也。”“重抵轻出”是他从经验中总结出来的、体现辩证法思想的演奏命题,论理有一定的深度和高度。讲到“绰注”时,他说:“徽有阴阳,弦有顺逆,非绰注则音不和也。又有用绰注稍过于徽而音始和者,此正阴阳之谓也。”这是以阴阳之道、顺逆之势来解释绰注的原理,于技法又深入一层。讲到“猱”时,他将其与“吟”相比较,指出猱的特点是:“大于吟而多急烈。音取阔大苍老,亦以恰好圆满为度。大都小者为吟,大者为猱;吟取韵致,猱取古劲。各有所宜。”亦是将技法与审美相联系,而非就技法而讲技法。在《抚弦七忌》中说:“一忌起手无序,神气不敛,忙忙连下,如奔如蹶,无一毫斟酌之音,并无意趣可见,亦无大雅足取。惟有闹闹热热,以终其曲,乃于何处得领会其妙乎?”[2](P452-469)这里表达出的则是对演奏中音乐性的重视,也是《溪山琴况》的一个重要主题。但是,真正展示出徐上瀛论琴的这些特点的,还是要到《溪山琴况》。他的《溪山琴况》在古琴美学方面的突出成就,即与这种强烈的理论意识和探究精神密不可分。因此之故,清代以来,探究《琴况》奥秘的人一直不绝。尤其是从20世纪80年代以来,研究的人更是层出不穷,形成古琴美学,也是中国音乐美学研究中的一个壮丽景观。笔者最早接触《溪山琴况》,正是在20世纪80年代。因为要研习美学,需要系统阅读美学史上的重要文献。当时正值《中国古代乐论选辑》出版不久,也就是在这本书中,我第一次接触到《琴况》文本。回想当初阅读时的感受,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作为一篇论琴的理论文字,却写得诗意浓郁,文采斐然,同时也能够隐隐感觉到里面包含着一些深邃的哲理和美学思想。但由于当时尚未接触古琴,故对其内容的认知不太真切,更谈不上深入。后来,从90年代初起,因为教学关系,我在接触中国民族音乐时认识了古琴和古琴音乐,开始了对中国音乐美学的学习与研究。从此以后,我便有更多的机会接触《琴况》,也在自己的著述中常会引用《琴况》中的文字。这个状态一直持续到本世纪初。大约在2003年的一天,我又一次打开《琴况》文本时,突然在脑海中冒出一个问题:《溪山琴况》,它到底是一篇什么样的作品?多年来,我可以在里面摘取我所需要的文字,用于我所需要的理论阐述,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妥,一切好像也都自自然然,并无突兀之处。但是,如果细想一想,我所经常引用的这个文本,究竟是一篇怎样的作品?它的主题是什么?阐述了哪些问题?提出什么观点?作者写作的动机和目的如何?我却无法准确回答。这时起,我感到有必要对《琴况》这个文本的整体进行考察。于是便开始了这一工作。现在回顾起这一过程,梳理其研读的轨迹,我觉得可以分三个阶段或步骤来述说。要想在整体上把握一篇琴论文本,我当时的想法是,应该以分析结构为出发点。但是,时至21世纪初,《溪山琴况》的研究早已蔚为大观,却尚未有人注意其结构问题。在此之前只有一位研究者吴毓清提出过前九况和后十五况性质不同:“前九字……其重心在论风格与意境无疑。而后十五字……则确有一部分笔墨是用来讲述取声、用指,讲述对于琴上所发乐音音质(声音美、形式美)的特定要求与技法的。”[3]但因其只是简单一说,并未详加分析和深究,故还算不上是结构研究。造成这一状况的原因,可能是徐上瀛二十四况的行文方式与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相似。二十四诗品中“雄浑”“冲淡”“纤秾”“沉著”“高古”“典雅”……一直到“旷达”“流动”,各品之间是并列关系,那么二十四况之间也应如此。既然是并列关系,则也就无所谓结构问题了。但是,我在仔细阅读《琴况》后,觉得《琴况》与《诗品》虽然在写作方法上有类似之处,但其结构并不相同,二十四况之间并非简单的并列关系,而是有着不同的层次。首先,我觉得吴毓清的二分法是有道理的,前九况讲风格审美,后十五况讲技法运用。但是,我认为仅仅分为两部分是不够的,在这前后两个部分中,都还存在着两个不同的组块。那就是:前九况中的首四况(和、静、清、远)与次五况(古、淡、恬、逸、雅),前四况分别是对演奏四要素——弦、指、音、意②的要求,即弦(即器)要和,指(即心)要静,音要清,意要远;次五况才是风格,但不是五种风格,而是一种风格的五个方面,与前四况在内涵和意义上均明显不同。后十五况中的前五况与后十况也不是一个类型,前者讲音色音质,后者讲技法运用的要领和原则。这样一分,就形成“要素论”(也就是演奏论的“本体论”)、“风格论”“音色论”和“技法论”四个层次。层次划分后,我又对各层次之间的关系作了梳理和分析,指出这二十四况四个层次之间存在着“总论分述型”、“逐层体现型”和“网络互动型”三种关系。“总论分述型”是以首四况即“要素论”为总纲,其要旨在其它三个层次中分别得到贯穿与体现。不同处在于,不同的层次对四大要素的体现各有侧重,“和”况主要体现在技法论上,“静”与“远”况主要体现在风格论,“清”况则主要在音色论。“逐层体现型”是指要素论在风格论中得到体现,风格论在音色论中体现,音色论又在技法论中体现,层层递进,环环相扣。“网络互动型”是指二十四况之间又存在着纵向与横向上的双向联系,形成互动的网络结构。经过这样的梳理,这个文本的内在关系就清楚了,文章的整体也就一下子呈现在我们面前,以前那种“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状态顿然改观。可见,结构分析是把握作品整体,再由整体进入细部的有效方法。文章写好后,便以“《溪山琴况》结构新论”为题,发表于《音乐与表演》2014年第2期。文章发表后,我也注意收集读者的反应③,其中一个意见是,将《琴况》分为这四个层次,其内容确实显豁多了,但有些况的内容是其所属层次包容不了的,即存在着“溢出”的部分。如在“四层次说”中,“和”况是讲弦要和的,但其实际内容则远远超出弦和的范围,而进入乐和的境域。“清”况是讲音要清的,但其内容也超出音(即“清音”)本身,而进入调(即“清调”)的境域。这个现象确实存在,我在划分结构时也注意到了,但由于我并不认为它会影响四层次的划分,故当时没有附加说明。我的考虑主要有两个方面:首先,这种情况是以二十四况列目的结构方式决定的。《琴况》的二十四况,虽然它们最终也组成一个有机整体,但每一况自身仍然具有相当的独立性。在阐述该况的内容时,一定是将其完整地呈现出来,它自身也是一个完整的整体。所以,存在“溢出”部分也是在情理之中的。况且,这些“溢出”的部分同结构内容并不冲突,相反,它们正是由后者引伸出来的,是对结构内涵的衍伸、深化和补充;至少,它不是这个结构的破坏性因素。其次,结构的划分总是随其文本而有不同的方式和标准的。在以二十四况依次排列、逐一阐述的文本中,对它的结构划分,其实就是对这二十四况在排列顺序时所遵循的原则和逻辑的梳理,并非针对全部内容,尽管在梳理时也一定是要充分考虑各况的基本内容的。而分析的结果使我愈加确信,二十四况的排列确实有着严谨的逻辑和不可变动的次序,反映出作者在构思写作时的深思熟虑。它不是象司空图排列诗品那样带有较大的随意性,而是精心结构的产物。
结构分析完成之后,我有一段时间没有再去思考《琴况》。当时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意识,即:经过这样的结构分析,《溪山琴况》的基本性质和内容已大致呈现出来了,似乎没有必要再去费力探讨。直到2010年前后的一天,我再次阅读《溪山琴况》时,突然冒出一个问题:《琴况》二十四况,四个层次,它主要阐述了什么问题?提出哪些理论或命题?我们总不能用每一况来回答吧?总还是需要作一些理论上的抽象概括吧?要系统把握《琴况》的美学思想,这个工作是少不了的。于是进入第二阶段。这个工作进行得有点曲折。在反复阅读文本之后,我最初提取出“中和论”“清音论”“意远论”“气候论”“圆活论”五个命题。之所以只提取这五论,当时的想法,是觉得这五论可以概括或代表《琴况》几个主要方面的内容。“中和论”以“和”论琴和琴乐,是为本质论。“清音论”是就琴乐最为直观的形式特点亦即音响品质而言,是为音质论。“意远论”讲的是琴乐表现的内容具有自身的特点,即倾向于“远”,具有超越性,是为内容论。“气候论”是徐上瀛的独特概念,其内涵其实就是强调弹琴时要注意把握每一个环节的“节候”(位点)、“时候”(时间点)、“火候”(程度),处理好分寸,使演奏“宛转成韵”,目的在获得音乐感,故可称为乐感论。“圆活论”则是针对技法而言,强调演奏时的技法运用应能遵循对立统一的原理,下指既坚实又敏活,宏细轻重迟速交替自如,是为技法论。这五论写成初稿后,并未想到发表,主要是自己觉得还不太满意,还不太能够完满地表达自己对《琴况》内容的认知,故一直放着。只是在2015年自己主编并撰写的《音乐美学教程》的相关章节中用了一下。第二年有朋友替某刊物向我索稿,恰好当时手头没有现成的稿子,在友人再三催促下,便匆忙将此稿送上。文章发表后,待收到样刊④再次阅读时,我即刻后悔了,其不满意感比前更加强烈。这件事情做成这样,逼得自己立刻放下手中之事,重新做起。接下来,我在认真研读《琴况》文本之后,确实又有了新的认识和论述的思路。首先,我发现“和”况中隐藏着徐上瀛关于古琴演奏的系统观念,可以看成是演奏论的总纲。以前阅读“和”况,只是拘泥于“和”字本身,认为“和”况表述的自然就是古琴演奏中要遵循的“和”的原则,其主要就在“弦与指合、指与音合、音与意合”这三和上。这三和确实是“和”况的重要内容,但徐上瀛在意的似乎不仅仅是这“三和”本身,更重要的应该是由“三和”所构成的演奏进阶,是借“和”说事,借“和”阐理。经过一番梳理,我发现在“和”况中,徐上瀛的演奏论大致由三个方面构成:一是前面所说的“三和”及其相互关系,既有由低到高不断提升的正向关系,更有以“意”为主从而统率技法的反向关系,是为演奏论的基本构架。二是指出演奏的目标和效果,演奏的目标一定是有所表现,而且其表现应该鲜明生动,即所谓“与山相映发,而巍巍影现;与水相涵濡,而洋洋徜恍”;演奏的效果是有强大的感染力,即所谓“暑可变也,虚堂疑雪;寒可回也,草阁流春”。琴乐演奏如果失去这两点,也就失去了演奏的意义。所以,这是演奏论中的价值论命题。三是为了实现这个价值,演奏者应该具备什么样的素质,这里,徐上瀛特别重视的是演奏者主体的内在素质,要而言之,就是三个“超越”,即超越技巧,超越人为,超越理性。这里的“超越”当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否定,而是在拥有之后的跨越:先有拥有,才有可能超越。以上三个不同的方面,维度不同,但又紧密关联,确乎就是《琴况》演奏论的总纲。在提取演奏论总纲之后,“中和论”的内涵便清晰起来。于是,我接着要做的便是对《琴况》主干命题的重新提取与阐释。经过反复斟酌,最终提取了“中和论”“静心论”“清音论”“意远论”“圆活论”和“大雅论”六个命题。与前相比,是有增有减。就增的部分说,“静心论”涉及演奏主体,是《琴况》十分重视的方面,不能遗漏。“大雅论”为琴乐风格方面的总体表述,《琴况》亦反复申述,特别强调,亦不可或缺。减的部分只有“气候论”,这是徐上瀛一个十分独特而且重要的命题,但我此时对《琴况》的美学思想已经有了新的构思,在新的构思中将有新的用场,故将其抽出。那些前文已有的命题,有的已重新梳理阐发,如“中和论”;有的作了较大的修改和补充,如“意远论”等。重新梳理上述主干命题时,我也收获了一些新的认识。例如“中和论”的内涵,过去我们通常简单地理解为“由中致和”,其根据即《礼记·中庸》中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的中庸思想。但是,考察一下儒家对中和的具体运用,就会发现这样的理解过于简单。最能体现“中和”原则的论述,如孔子的“《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季札观乐时对《颂》的评论“直而不倨,曲而不屈;迩而不偪,远而不携;迁而不淫,复而不厌”,以及徐上瀛的“重而不虐,轻而不鄙,疾而不促,缓而不弛”等等,都不是简单的取中,而是可以作两极的处理,只是要有节制,不能过分。孟子就批评过简单地“执中”,主张执中的同时应该有灵活性,“执中无权,犹执一也。”“权”即权变,指有灵活性。他还指出,“执一”之所以不足取,是因为其“举一而废百”(《孟子·尽心上》),即遮蔽了其它的各种可能。再如对于“雅”,徐上瀛是极力推崇,而对“俗”则尽力避之。以前我们总是倾向于认为这是古人的历史局限,其实这个认识是很可疑的。徐上瀛认为俗的一个重要表征是“苦思求售”,是以“媚”的姿态对待弹琴。但是,弹琴就是要打动人、感染人的,为什么“媚”就不行?这一定是有道理的。我的理解是,在徐上瀛看来,演奏的真正目的是要表达某种东西,即“音从意转”,是“以音之精义,而应乎意之深微”,而不是为了打动别人。打动别人只是音乐成功表现某种内容(“意”)时所产生的心理效应,只是演奏的副产品。如果以此为追求的目标,则丢了根本,即音乐表现的内容,其结果一定适得其反。从这个意义上看徐上瀛的崇雅黜俗,反对以“苦思求售”的“媚”的姿态来弹琴,就能够获得更深刻的美学理解。在对《琴况》的主干命题进行梳理时,我突然意识到这样一个一个地罗列《琴况》的美学命题,仍然没能做到深刻地,而且是整体地、有机地把握其精神实质。尽管对其主要命题的梳理是有价值的、必要的,但就其完整、准确、深入地把握《琴况》美学思想来说,还有相当的距离。实际上,随着对《琴况》的阅读越是深入,思考越是持续,就越是清晰地感到,在《琴况》的文字背后,有一种东西在支配着作者的思考与写作。如何将这隐藏在背后的东西阐释出来,才算真正理解了《琴况》美学思想的精华。经过反复研读,我发现,在《琴况》文本的背后,尤其是在阐述技法要领的文字背后,存在着一个秘而不宣的动机,即几乎所有讲述技法的诸况,其阐述的中心都围绕着一个共同的点,即如何弹好琴,或者说,如何使自己的琴乐演奏获得尽可能高的审美价值。在这方面,除了要遵循一般演奏原理之外,还必须注意三个方面:一是善于营构声音的张力,二是演奏的旋律要有乐感,三是演奏的终端要呈现“希声之境”。想到这里,新的思路马上形成,即应该写一篇《琴况》的论乐主旨,《琴况》论乐也就是论演奏,故也就是演奏论主旨,或者说,演奏的深层意旨。其一,就是营构声音的张力。《琴况》在论技法的文字中蕴含着一种支配技法运用的深层动机,就是使演奏出来的声音富有张力。因为在音乐表演中,声音张力既是音乐表现力的直接基础,也是音乐感染力的物理条件。一切技法的操作要领,都是为了使自己弹奏出来的音坚挺有力,无论是宏亮的音,还是细微的音,无不如此。有了“张力”概念的统领,《琴况》中的技法论文字就有了一个明晰而妥帖的解释,否则,总是简单地归之于“中和”或“对立统一”,即将技法论的“圆”与“坚”、“宏”与“细”、“溜”与“健”、“轻”与“重”、“迟”与“速”这五对范畴之内在关系简单地归之于“中和”,其内涵和功能显得过于抽象,缺乏较为具体明晰的目标,其意义和价值也不很明朗。虽然在《琴况》中没有“张力”一词,但其思想是存在的,作者多次强调演奏中要“指求其劲,按求其实”,主张“必一指卓然立于弦中,重如山岳,动如风发,清响如击金石,而始至音出焉”,强调“知坚以劲合,而后成其妙”等等,其中即包含了“张力”,只不过没有使用“张力”这个概念而已。现在给以明确地标示出来,演奏的主旨更加显豁。其二,便是前面所说的“气候论”。“气候论”原在最初的“五论”中的,后认识到《琴况》还有更深层的主旨,便将其移出,放在这个部分。“气候论”是徐上瀛在自己的演奏经验中提取出来的、极富个性的命题。这个命题也曾被研究者注意到,并有所阐释,但大多还是停留在技法处理的层面。实际上,徐上瀛拟出“气候”一词,所要解决的是演奏中的“乐感”问题。而“乐感”的缺失或不足确实是古琴演奏中最常出现的问题。他说:“若不知气候两字,指一入弦,惟知忙忙连下,迨欲放慢,则竟然索然无味矣。”当然,就“气候”一词的涵义而言,它只是指运用技法时要注意把握好轻重疾徐的分寸,它本身还不是“乐感”。但是,对轻重疾徐的恰当运用正是使音乐具有节奏和律动的关键所在。因此,讲究“气候”,其用意正在“乐感”。其三,也是在梳理主干命题时所提取的“希声论”。在阅读《琴况》文本时,我发现徐上瀛十分频繁地使用“希声”一词,说明这个概念在他的美学思想中是十分重要的。徐上瀛在使用“希声”一词时,往往是指一种特别的声音状态,但结合其上下文来看,则真正的所指还是音乐的意境。如:“所谓希者,至静之极,通乎杳渺,出有入无,而游神于羲皇之上者也。”(静)“盖音至于远,境入希夷”(远)。“希声”一词当然是来自老子的“大音希声”。但是,老子的“希声”指的是什么?徐上瀛这里的用义又是什么?我根据老子“听之不闻名曰希”,认为“希声”并非一般意义上的“无声”,而是有声音,但听不见。在什么情况下才会“有声音”而“听不见”?我引用庄子的“忘足,履之适;忘腰,带之适”,来说明听觉上的“希声”即“忘声”;而之所以会“忘声”,亦是因为此声完全“适”于我的耳朵,我的听觉心理。道家对待音乐,本来就是要透过声音而去把握声音背后的东西的,“希声”所表现的就正是这一状态:当我们被音乐完全吸引时,是感觉不到音乐的物理音响;而之所以感觉不到,正是因为我已经由音响引导而进入一种自由生动的生命体验状态。因此,“希声”之境应该是琴乐演奏所制造出的终端效应,古琴演奏的一切处理和要求,最后都是为了达到这个境界;张力也好,乐感也好,都是为了引导人们进入声耳相化、物我偕忘的高峰体验。这个体验的实质,就是“希声”之境。以上三个方面便是《琴况》论乐的主旨所在。它们之间不是平行的关系,而是立体交叉,相互配合,形成一个有机的系统。如果说,张力是演奏中音响的“筋骨”,那么,“气候”就是“血肉”,而“希声”之境就是“灵魂”。三者有机结合,便是琴乐演奏的生命所在,活力所在,是古琴音乐表现力与感染力的直接源泉。它既是古琴作为音乐艺术的魅力所在,也是人们用以修身的重要元素。在这个意义上,作为道器的文人琴和作为乐器的艺人琴相互打通,获得内在的统一性。这第三步的研究成果,不久前以“《溪山琴况》的演奏论主旨”为题发表在《中国音乐》2019年第1期上。现在回顾这一过程,真是感慨于自己的愚钝。一篇6000多字的琴论,对于思维敏捷者可能只需很少的时间,而我却断断续续地花了十多年,还是分成三步才算基本完成。而且,是否真正完成,现在还未可知。也许再过些时日,又会有新的想法,发现新的缺漏,需要再作新的阐释了。但不管怎么说,就目前而言,我对《琴况》的解读,第一次有了“完成”的感觉,至少是阶段性的收束之感。之所以决定在现在将这一过程进行梳理和描述,一方面想是对自己的这一工作做一总结和反思,但更重要的方面,还是想以简要快捷的方式清晰完整地呈现《琴况》的美学思想,由此展现《琴况》美学的博大精深。注释:
①前两个分别是《乐记》和《声无哀乐论》,参见蔡仲德《中国音乐美学史》第3页,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1996年版。
②《溪山琴况》“和”况中有“弦与指合,指与音合,音与意合”之说,说明古琴演奏首先必须有弦(即琴)与指(即人),弦、指相合才会有音;同样,仅仅有音还不成其曲,还必须有意,即音乐表现的内容。弦、指、音、意皆备,方谈得上琴乐。因此,这四个方面也就是构成琴乐演奏的基本要素。
③有一个现象是,这篇文章引发了不少人对《琴况》结构的思考,改变了以前对《琴况》结构无人问津的状态,陆续有一些相关文章发表出来,其中也有一些新的划分方法。但在阅读之后,虽然觉得有些划分也有一定的道理,但总体上还不足以改变我的观点。
④即《当代音乐》2016年第10期。
参考文献:
[1][清]王仲舒.指法汇参确解·琴况录要小序[A].范煜梅编.历代琴学资料选[C].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2013.
[2]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北京古琴研究会编.琴曲集成(第十册)[Z].北京:中华书局,2010.
[3]吴毓清.《溪山琴况》论旨的初步研究[J].音乐研究,1985(1).
注:本文在2019年参加西安音乐学院“第十届古琴国际学术研讨会”参会论文上修改完善而成。
原载于《交响》2019年第4期
西安音乐学院学报 西安音乐学院学报《交响》旨在发布音乐学术成果,推动音乐文化传播,促进音乐学术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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