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溪山琴况》——对一份琴论文本的解读历程

发布于 2021-10-11 12:21

我们

  要 笔者对《溪山琴况》的解读断断续续已有十余年之久,其历程可描述为层层深入的三个步骤:首先是为了把握《琴况》整体内容而划分层次结构,提出四个层次三种关系说。其次是梳理琴乐美学的基本内容,勾勒演奏论的总纲,提取“中和”“静心”“清音”“意远”“圆活”“大雅”诸论并阐述其美学内涵。最后发现《琴况》中还存在着隐性主旨,即在围绕“如何弹好琴”的观念支配下,致力于从声音张力的营构、乐感的生成和“希声”之境的呈现三方面入手展开论述。只有充分理解其隐性主旨,才算真正把握《琴况》整体的美学思想。

关键词 《溪山琴况》;徐上瀛;古琴美学


刘承华


1953年生,男,南京艺术学院音乐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明末琴家徐上瀛的琴论著作《溪山琴况》是古琴美学集大成的著作,也是中国古代音乐美学最为重要的文本之一。它所表述的琴乐审美理想,是中国传统琴乐美学在成熟期的主导审美理想。其阐述的具体入微,意境的高妙玄远,文词的轻灵雅致,使古典的琴乐美学达到了极致。早在清代,王仲舒就评论说:“《琴况二十四则》,……字字抉琴之精微蕴奥出之,自削桐纶丝以来,实阐发琴学第一书。学操缦而不读此,固不知琴学有如是之深,而奚由造琴学至于如是之深哉。诚能鞭心入骨,探其赜,索其隐,寝食以之,则心自虚,志自逊,功自勤而不敢怠,诣自精而入于神。”[1](P367正因为此,后代论者称它为中国音乐美学史的第三个里程碑更为重要的是,它是中国音乐美学进入成熟境地而出现的成果,因而在它的身上也就更多、更鲜明、也更深刻地体现着中国音乐美学在观念、思维、问题、方法等方面的独特性,成为中国音乐美学的一本“打开了的书卷”。因此,《溪山琴况》成为中国音乐美学研究的一个热点,便是必然的了。
徐上瀛的古琴美学之所以能达到既宏大广博而又精妙深微的境地,除了它是前此多方面成果的综合之外,更重要的还在于它成功地将功能论、本体论、表现论、审美论和演奏论揉合成一个有机的整体,使其互相激发,互相支撑,形成“整体大于部分之和”的新质效应。其中演奏论与审美论的结合,尤为成功。他的审美论之所以比其他人的更加深微精妙,就是因为它是紧紧结合着演奏论进行的,是通过演奏的技法处理来阐述古琴的审美效果的,所以充实、具体,看得见,摸得着,没有流于抽象与空乏。而他的演奏论之所以能够超越纯技术的操作层面,显得如此精微、深邃,蕴涵丰富,意趣盎然,富有灵气,给人可望、可追而不可及的强大而持久的吸引力和近乎无限的追求空间,也正是因为它始终在审美论的张力下谈论其演奏技法,使这些本来是无生命的技法成为一个个有生命、有情性、有魅力的音乐元素,使物理的技法转换成了生动的美感状态。例如:他谈“迟”是:“复探其迟之趣,乃若山静秋鸣,月高林表,松风远沸,石涧流寒,而日不知晡,夕不觉曙者,此希声之寓境也。”谈“圆”是:“其趣如水之兴澜,其体如珠之走盘,其声如哦咏之有韵,……如一弹而获中和之用,一按而凑妙合之机,一转而函无痕之趣,一折而就起伏之微。……天然之妙,犹若水滴荷心,不能定拟,神哉圆乎!”谈“采”是:“盖下指之有神气,如古玩之有宝色。商彝周鼎自有暗然之光,不可掩抑,岂易致哉?经几煅炼,始融其粗迹,露其光芒。”
徐上瀛之对待技法,并不仅仅是技法,而是努力深入到技法背后,试图揭示技法的深层逻辑。他在《万峰阁指法閟笺》的《自序》中说:“然就其抹挑勾剔之类,不过是其粗迹,可得而易知也。而其所以抹挑、所以勾剔者,不可得而易知也。”不是就抹挑勾剔而谈抹挑勾剔,而是追究到“所以抹挑、所以勾剔”,进一步探求抹挑勾剔之理。正如他自己所说:“兹余也,于琴谱多究理,于指法常辩难,故少得其理与趣,而间尝以识之。”[2]P450-451对于古琴演奏,努力穷究其理,他的这个特点在《指法閟笺》中已有所体现,例如讲到“抹”时,他说:“用抹之法,必以正出,不可斜扫;又不可太重,使弦拍面。常在一徽内出声,庶获清健之音。如下三四徽而弹,则音出太柔而不堪听矣。”不仅讲其然,而且交待其所以然。讲到“挑”时,则说:“惟是挑以甲尖,从空悬落,于弦中一下,而虚灵无碍,始得清健之音也。”不仅讲方法,而且交待由此法所造成的效果。讲到“勾”时说:“语又云‘弹欲断弦’者,固取其下指坚实,不使失于轻浮耳。殊不知过重之病,反见杀伐之声。吾故曰:‘重抵轻出’,才得紧实之中和也。”“重抵轻出”是他从经验中总结出来的、体现辩证法思想的演奏命题,论理有一定的深度和高度。讲到“绰注”时,他说:“徽有阴阳,弦有顺逆,非绰注则音不和也。又有用绰注稍过于徽而音始和者,此正阴阳之谓也。”这是以阴阳之道、顺逆之势来解释绰注的原理,于技法又深入一层。讲到“猱”时,他将其与“吟”相比较,指出猱的特点是:“大于吟而多急烈。音取阔大苍老,亦以恰好圆满为度。大都小者为吟,大者为猱;吟取韵致,猱取古劲。各有所宜。”亦是将技法与审美相联系,而非就技法而讲技法。在《抚弦七忌》中说:“一忌起手无序,神气不敛,忙忙连下,如奔如蹶,无一毫斟酌之音,并无意趣可见,亦无大雅足取。惟有闹闹热热,以终其曲,乃于何处得领会其妙乎?”[2]P452-469这里表达出的则是对演奏中音乐性的重视,也是《溪山琴况》的一个重要主题。
但是,真正展示出徐上瀛论琴的这些特点的,还是要到《溪山琴况》。他的《溪山琴况》在古琴美学方面的突出成就,即与这种强烈的理论意识和探究精神密不可分。因此之故,清代以来,探究《琴况》奥秘的人一直不绝。尤其是从20世纪80年代以来,研究的人更是层出不穷,形成古琴美学,也是中国音乐美学研究中的一个壮丽景观。
笔者最早接触《溪山琴况》,正是在20世纪80年代。因为要研习美学,需要系统阅读美学史上的重要文献。当时正值《中国古代乐论选辑》出版不久,也就是在这本书中,我第一次接触到《琴况》文本。回想当初阅读时的感受,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作为一篇论琴的理论文字,却写得诗意浓郁,文采斐然,同时也能够隐隐感觉到里面包含着一些深邃的哲理和美学思想。但由于当时尚未接触古琴,故对其内容的认知不太真切,更谈不上深入。后来,从90年代初起,因为教学关系,我在接触中国民族音乐时认识了古琴和古琴音乐,开始了对中国音乐美学的学习与研究。从此以后,我便有更多的机会接触《琴况》,也在自己的著述中常会引用《琴况》中的文字。这个状态一直持续到本世纪初。
大约在2003年的一天,我又一次打开《琴况》文本时,突然在脑海中冒出一个问题:《溪山琴况》,它到底是一篇什么样的作品?多年来,我可以在里面摘取我所需要的文字,用于我所需要的理论阐述,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妥,一切好像也都自自然然,并无突兀之处。但是,如果细想一想,我所经常引用的这个文本,究竟是一篇怎样的作品?它的主题是什么?阐述了哪些问题?提出什么观点?作者写作的动机和目的如何?我却无法准确回答。这时起,我感到有必要对《琴况》这个文本的整体进行考察。于是便开始了这一工作。
现在回顾起这一过程,梳理其研读的轨迹,我觉得可以分三个阶段或步骤来述说。

一、分析结构

要想在整体上把握一篇琴论文本,我当时的想法是,应该以分析结构为出发点。
但是,时至21世纪初,《溪山琴况》的研究早已蔚为大观,却尚未有人注意其结构问题。在此之前只有一位研究者吴毓清提出过前九况和后十五况性质不同:“前九字……其重心在论风格与意境无疑。而后十五字……则确有一部分笔墨是用来讲述取声、用指,讲述对于琴上所发乐音音质(声音美、形式美)的特定要求与技法的。”[3]
但因其只是简单一说,并未详加分析和深究,故还算不上是结构研究。造成这一状况的原因,可能是徐上瀛二十四况的行文方式与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相似。二十四诗品中“雄浑”“冲淡”“纤秾”“沉著”“高古”“典雅”……一直到“旷达”“流动”,各品之间是并列关系,那么二十四况之间也应如此。既然是并列关系,则也就无所谓结构问题了。但是,我在仔细阅读《琴况》后,觉得《琴况》与《诗品》虽然在写作方法上有类似之处,但其结构并不相同,二十四况之间并非简单的并列关系,而是有着不同的层次。首先,我觉得吴毓清的二分法是有道理的,前九况讲风格审美,后十五况讲技法运用。但是,我认为仅仅分为两部分是不够的,在这前后两个部分中,都还存在着两个不同的组块。那就是:前九况中的首四况(和、静、清、远)与次五况(古、淡、恬、逸、雅),前四况分别是对演奏四要素——弦、指、音、意的要求,即弦(即器)要和,指(即心)要静,音要清,意要远;次五况才是风格,但不是五种风格,而是一种风格的五个方面,与前四况在内涵和意义上均明显不同。后十五况中的前五况与后十况也不是一个类型,前者讲音色音质,后者讲技法运用的要领和原则。这样一分,就形成“要素论”(也就是演奏论的“本体论”)、“风格论”“音色论”和“技法论”四个层次。
层次划分后,我又对各层次之间的关系作了梳理和分析,指出这二十四况四个层次之间存在着“总论分述型”“逐层体现型”和“网络互动型”三种关系。“总论分述型”是以首四况即“要素论”为总纲,其要旨在其它三个层次中分别得到贯穿与体现。不同处在于,不同的层次对四大要素的体现各有侧重,“和”况主要体现在技法论上,“静”与“远”况主要体现在风格论,“清”况则主要在音色论。“逐层体现型”是指要素论在风格论中得到体现,风格论在音色论中体现,音色论又在技法论中体现,层层递进,环环相扣。“网络互动型”是指二十四况之间又存在着纵向与横向上的双向联系,形成互动的网络结构。经过这样的梳理,这个文本的内在关系就清楚了,文章的整体也就一下子呈现在我们面前,以前那种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状态顿然改观。可见,结构分析是把握作品整体,再由整体进入细部的有效方法。文章写好后,便以“《溪山琴况》结构新论”为题,发表于《音乐与表演》2014年第2期。

文章发表后,我也注意收集读者的反应,其中一个意见是,将《琴况》分为这四个层次,其内容确实显豁多了,但有些况的内容是其所属层次包容不了的,即存在着“溢出”的部分。如在“四层次说”中,“和”况是讲弦要和的,但其实际内容则远远超出弦和的范围,而进入乐和的境域。“清”况是讲音要清的,但其内容也超出音(即“清音”)本身,而进入调(即“清调”)的境域。这个现象确实存在,我在划分结构时也注意到了,但由于我并不认为它会影响四层次的划分,故当时没有附加说明。我的考虑主要有两个方面:首先,这种情况是以二十四况列目的结构方式决定的。《琴况》的二十四况,虽然它们最终也组成一个有机整体,但每一况自身仍然具有相当的独立性。在阐述该况的内容时,一定是将其完整地呈现出来,它自身也是一个完整的整体。所以,存在“溢出”部分也是在情理之中的。况且,这些“溢出”的部分同结构内容并不冲突,相反,它们正是由后者引伸出来的,是对结构内涵的衍伸、深化和补充;至少,它不是这个结构的破坏性因素。其次,结构的划分总是随其文本而有不同的方式和标准的。在以二十四况依次排列、逐一阐述的文本中,对它的结构划分,其实就是对这二十四况在排列顺序时所遵循的原则和逻辑的梳理,并非针对全部内容,尽管在梳理时也一定是要充分考虑各况的基本内容的。而分析的结果使我愈加确信,二十四况的排列确实有着严谨的逻辑和不可变动的次序,反映出作者在构思写作时的深思熟虑。它不是象司空图排列诗品那样带有较大的随意性,而是精心结构的产物。

二、提取命题


结构分析完成之后,我有一段时间没有再去思考《琴况》。当时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意识,即:经过这样的结构分析,《溪山琴况》的基本性质和内容已大致呈现出来了,似乎没有必要再去费力探讨。直到2010年前后的一天,我再次阅读《溪山琴况》时,突然冒出一个问题:《琴况》二十四况,四个层次,它主要阐述了什么问题?提出哪些理论或命题?我们总不能用每一况来回答吧?总还是需要作一些理论上的抽象概括吧?要系统把握《琴况》的美学思想,这个工作是少不了的。于是进入第二阶段。
这个工作进行得有点曲折。在反复阅读文本之后,我最初提取出“中和论”“清音论”“意远论”“气候论”“圆活论”五个命题。之所以只提取这五论,当时的想法,是觉得这五论可以概括或代表《琴况》几个主要方面的内容。“中和论”以“和”论琴和琴乐,是为本质论。“清音论”是就琴乐最为直观的形式特点亦即音响品质而言,是为音质论。“意远论”讲的是琴乐表现的内容具有自身的特点,即倾向于“远”,具有超越性,是为内容论。“气候论”是徐上瀛的独特概念,其内涵其实就是强调弹琴时要注意把握每一个环节的“节候”(位点)、“时候”(时间点)、“火候”(程度),处理好分寸,使演奏“宛转成韵”,目的在获得音乐感,故可称为乐感论。“圆活论”则是针对技法而言,强调演奏时的技法运用应能遵循对立统一的原理,下指既坚实又敏活,宏细轻重迟速交替自如,是为技法论。这五论写成初稿后,并未想到发表,主要是自己觉得还不太满意,还不太能够完满地表达自己对《琴况》内容的认知,故一直放着。只是在2015年自己主编并撰写的《音乐美学教程》的相关章节中用了一下。第二年有朋友替某刊物向我索稿,恰好当时手头没有现成的稿子,在友人再三催促下,便匆忙将此稿送上。文章发表后,待收到样刊再次阅读时,我即刻后悔了,其不满意感比前更加强烈。这件事情做成这样,逼得自己立刻放下手中之事,重新做起。接下来,我在认真研读《琴况》文本之后,确实又有了新的认识和论述的思路。
首先,我发现“和”况中隐藏着徐上瀛关于古琴演奏的系统观念,可以看成是演奏论的总纲。以前阅读“和”况,只是拘泥于“和”字本身,认为“和”况表述的自然就是古琴演奏中要遵循的“和”的原则,其主要就在“弦与指合、指与音合、音与意合”这三和上。这三和确实是“和”况的重要内容,但徐上瀛在意的似乎不仅仅是这“三和”本身,更重要的应该是由“三和”所构成的演奏进阶,是借“和”说事,借“和”阐理。经过一番梳理,我发现在“和”况中,徐上瀛的演奏论大致由三个方面构成:一是前面所说的“三和”及其相互关系,既有由低到高不断提升的正向关系,更有以“意”为主从而统率技法的反向关系,是为演奏论的基本构架。二是指出演奏的目标和效果,演奏的目标一定是有所表现,而且其表现应该鲜明生动,即所谓“与山相映发,而巍巍影现;与水相涵濡,而洋洋徜恍”;演奏的效果是有强大的感染力,即所谓“暑可变也,虚堂疑雪;寒可回也,草阁流春”。琴乐演奏如果失去这两点,也就失去了演奏的意义。所以,这是演奏论中的价值论命题。三是为了实现这个价值,演奏者应该具备什么样的素质,这里,徐上瀛特别重视的是演奏者主体的内在素质,要而言之,就是三个“超越”,即超越技巧,超越人为,超越理性。这里的“超越”当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否定,而是在拥有之后的跨越:先有拥有,才有可能超越。以上三个不同的方面,维度不同,但又紧密关联,确乎就是《琴况》演奏论的总纲。
在提取演奏论总纲之后,“中和论”的内涵便清晰起来。于是,我接着要做的便是对《琴况》主干命题的重新提取与阐释。经过反复斟酌,最终提取了“中和论”“静心论”“清音论”“意远论”“圆活论”和“大雅论”六个命题。与前相比,是有增有减。就增的部分说,“静心论”涉及演奏主体,是《琴况》十分重视的方面,不能遗漏。“大雅论”为琴乐风格方面的总体表述,《琴况》亦反复申述,特别强调,亦不可或缺。减的部分只有“气候论”,这是徐上瀛一个十分独特而且重要的命题,但我此时对《琴况》的美学思想已经有了新的构思,在新的构思中将有新的用场,故将其抽出。那些前文已有的命题,有的已重新梳理阐发,如“中和论”;有的作了较大的修改和补充,如“意远论”等。
重新梳理上述主干命题时,我也收获了一些新的认识。例如“中和论”的内涵,过去我们通常简单地理解为“由中致和”,其根据即《礼记·中庸》中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的中庸思想。但是,考察一下儒家对中和的具体运用,就会发现这样的理解过于简单。最能体现“中和”原则的论述,如孔子的“《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季札观乐时对《颂》的评论“直而不倨曲而不屈;迩而不偪远而不携;迁而不淫复而不厌”,以及徐上瀛的“重而不虐,轻而不鄙,疾而不促,缓而不弛”等等,都不是简单的取中,而是可以作两极的处理,只是要有节制,不能过分。孟子就批评过简单地“执中”,主张执中的同时应该有灵活性,“执中无权,犹执一也。”“权”即权变,指有灵活性。他还指出,“执一”之所以不足取,是因为其“举一而废百”(《孟子·尽心上》),即遮蔽了其它的各种可能。再如对于“雅”,徐上瀛是极力推崇,而对“俗”则尽力避之。以前我们总是倾向于认为这是古人的历史局限,其实这个认识是很可疑的。徐上瀛认为俗的一个重要表征是“苦思求售”,是以“媚”的姿态对待弹琴。但是,弹琴就是要打动人、感染人的,为什么“媚”就不行?这一定是有道理的。我的理解是,在徐上瀛看来,演奏的真正目的是要表达某种东西,即“音从意转”,是“以音之精义,而应乎意之深微”,而不是为了打动别人。打动别人只是音乐成功表现某种内容(“意”)时所产生的心理效应,只是演奏的副产品。如果以此为追求的目标,则丢了根本,即音乐表现的内容,其结果一定适得其反。从这个意义上看徐上瀛的崇雅黜俗,反对以“苦思求售”的“媚”的姿态来弹琴,就能够获得更深刻的美学理解。

三、探究主旨


在对《琴况》的主干命题进行梳理时,我突然意识到这样一个一个地罗列《琴况》的美学命题,仍然没能做到深刻地,而且是整体地、有机地把握其精神实质。尽管对其主要命题的梳理是有价值的必要的,但就其完整、准确、深入地把握《琴况》美学思想来说,还有相当的距离。实际上,随着对《琴况》的阅读越是深入,思考越是持续,就越是清晰地感到,在《琴况》的文字背后,有一种东西在支配着作者的思考与写作。如何将这隐藏在背后的东西阐释出来,才算真正理解了《琴况》美学思想的精华。
经过反复研读,我发现,在《琴况》文本的背后,尤其是在阐述技法要领的文字背后,存在着一个秘而不宣的动机,即几乎所有讲述技法的诸况,其阐述的中心都围绕着一个共同的点,如何弹好琴,或者说,如何使自己的琴乐演奏获得尽可能高的审美价值。在这方面,除了要遵循一般演奏原理之外,还必须注意三个方面:一是善于营构声音的张力二是演奏的旋律要有乐感,三是演奏的终端要呈现“希声之境”。想到这里,新的思路马上形成,即应该写一篇《琴况》的论乐主旨,《琴况》论乐也就是论演奏,故也就是演奏论主旨或者说,演奏的深层意旨
其一,就是营构声音的张力。《琴况》在论技法的文字中蕴含着一种支配技法运用的深层动机就是使演奏出来的声音富有张力。因为在音乐表演中,声音张力既是音乐表现力的直接基础,也是音乐感染力的物理条件。一切技法的操作要领,都是为了使自己弹奏出来的音坚挺有力,无论是宏亮的音,还是细微的音,无不如此。有了“张力”概念的统领,《琴况》中的技法论文字就有了一个明晰而妥帖的解释,否则,总是简单地归之于“中和”或“对立统一”,即将技法论的“圆”与“坚”、“宏”与“细”、“溜”与“健”、“轻”与“重”、“迟”与“速”这五对范畴之内在关系简单地归之于“中和”,其内涵和功能显得过于抽象,缺乏较为具体明晰的目标,其意义和价值也不很明朗。虽然在《琴况》中没有“张力”一词,但其思想是存在的,作者多次强调演奏中要“指求其劲,按求其实”,主张“必一指卓然立于弦中,重如山岳,动如风发,清响如击金石,而始至音出焉”,强调“知坚以劲合,而后成其妙”等等,其中即包含了“张力”,只不过没有使用“张力”这个概念而已。现在给以明确地标示出来,演奏的主旨更加显豁。
其二,便是前面所说的“气候论”。“气候论”原在最初的“五论”中的,后认识到《琴况》还有更深层的主旨,便将其移出,放在这个部分。“气候论”是徐上瀛在自己的演奏经验中提取出来的、极富个性的命题。这个命题也曾被研究者注意到,并有所阐释,但大多还是停留在技法处理的层面。实际上,徐上瀛拟出“气候”一词,所要解决的是演奏中的“乐感”问题。而“乐感”的缺失或不足确实是古琴演奏中最常出现的问题。他说:“若不知气候两字,指一入弦,惟知忙忙连下,迨欲放慢,则竟然索然无味矣。”当然,就“气候”一词的涵义而言,它只是指运用技法时要注意把握好轻重疾徐的分寸,它本身还不是“乐感”。但是,对轻重疾徐的恰当运用正是使音乐具有节奏和律动的关键所在。因此,讲究“气候”,其用意正在“乐感”。
其三,也是在梳理主干命题时所提取的“希声论”。在阅读《琴况》文本时,我发现徐上瀛十分频繁地使用“希声”一词,说明这个概念在他的美学思想中是十分重要的。徐上瀛在使用“希声”一词时,往往是指一种特别的声音状态,但结合其上下文来看,则真正的所指还是音乐的意境。如:“所谓希者,至静之极,通乎杳渺,出有入无,而游神于羲皇之上者也。”()“盖音至于远,境入希夷”()。“希声”一词当然是来自老子的“大音希声”。但是,老子的“希声”指的是什么?徐上瀛这里的用义又是什么?我根据老子“听之不闻名曰希”,认为“希声”并非一般意义上的“无声”,而是有声音,但听不见。在什么情况下才会“有声音”而“听不见”?我引用庄子的“忘足,履之适;忘腰,带之适”,来说明听觉上的“希声”即“忘声”;而之所以会“忘声”,亦是因为此声完全“适”于我的耳朵,我的听觉心理。道家对待音乐,本来就是要透过声音而去把握声音背后的东西的,“希声”所表现的就正是这一状态:当我们被音乐完全吸引时,是感觉不到音乐的物理音响;而之所以感觉不到,正是因为我已经由音响引导而进入一种自由生动的生命体验状态。因此,“希声”之境应该是琴乐演奏所制造出的终端效应,古琴演奏的一切处理和要求,最后都是为了达到这个境界;张力也好,乐感也好,都是为了引导人们进入声耳相化、物我偕忘的高峰体验。这个体验的实质,就是“希声”之境。
以上三个方面便是《琴况》论乐的主旨所在。它们之间不是平行的关系,而是立体交叉,相互配合,形成一个有机的系统。如果说,张力是演奏中音响的“筋骨”,那么,“气候”就是“血肉”,而“希声”之境就是“灵魂”。三者有机结合,便是琴乐演奏的生命所在,活力所在,是古琴音乐表现力与感染力的直接源泉。它既是古琴作为音乐艺术的魅力所在,也是人们用以修身的重要元素。在这个意义上,作为道器的文人琴和作为乐器的艺人琴相互打通,获得内在的统一性。这第三步的研究成果,不久前以“《溪山琴况》的演奏论主旨”为题发表在《中国音乐》2019年第1期上。
现在回顾这一过程,真是感慨于自己的愚钝。一篇6000多字的琴论,对于思维敏捷者可能只需很少的时间,而我却断断续续地花了十多年,还是分成三步才算基本完成。而且,是否真正完成,现在还未可知。也许再过些时日,又会有新的想法,发现新的缺漏,需要再作新的阐释了。但不管怎么说,就目前而言,我对《琴况》的解读,第一次有了“完成”的感觉,至少是阶段性的收束之感。之所以决定在现在将这一过程进行梳理和描述,一方面想是对自己的这一工作做一总结和反思,但更重要的方面,还是想以简要快捷的方式清晰完整地呈现《琴况》的美学思想,由此展现《琴况》美学的博大精深。

注释:

①前两个分别是《乐记》和《声无哀乐论》,参见蔡仲德《中国音乐美学史》第3页,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1996年版。

《溪山琴况》“和”况中有“弦与指合,指与音合,音与意合”之说,说明古琴演奏首先必须有弦(即琴)与指(即人),弦、指相合才会有音;同样,仅仅有音还不成其曲,还必须有意,即音乐表现的内容。弦、指、音、意皆备,方谈得上琴乐。因此,这四个方面也就是构成琴乐演奏的基本要素。

有一个现象是,这篇文章引发了不少人对《琴况》结构的思考,改变了以前对《琴况》结构无人问津的状态,陆续有一些相关文章发表出来,其中也有一些新的划分方法。但在阅读之后,虽然觉得有些划分也有一定的道理,但总体上还不足以改变我的观点。

即《当代音乐》2016年第10期。

参考文献:

[1][清]王仲舒.指法汇参确解·琴况录要小序[A].范煜梅编.历代琴学资料选[C].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2013.

[2]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北京古琴研究会编.琴曲集成(第十册)[Z].北京:中华书局,2010.

[3]吴毓清.《溪山琴况》论旨的初步研究[J].音乐研究,1985(1).

注:本文在2019年参加西安音乐学院“第十届古琴国际学术研讨会”参会论文上修改完善而成。

       原载于《交响》2019年第4期

责编 春   
排版 袁可华
  审核 冯存凌
西安音乐学院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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