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解读】梅沙白:《资本论》中的原始积累问题:西方学界的研究及当代争论
发布于 2021-10-13 07:16
《资本论》中的原始积累问题:西方学界的研究及当代争论
[提要]近年来,西方学界对《资本论》中原始积累问题的研究兴趣日益增长。本文对原始积累问题的当代争论进行了总结,认为讨论的焦点主要涉及原始积累概念的三个核心问题:第一,原始积累是一个过去的概念还是一个持续的概念;第二,如何运用原始积累概念分析新一轮的全球土地掠夺活动;第三,国家在原始积累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当代原始积累问题研究的核心关切在于揭示资本主义在诞生和发展过程中普遍存在的暴力和强制,并运用马克思的原始积累概念激活对新自由主义的批判。西方学界关于原始积累问题的当代争论提供的多元视角,可以为中国学界的相关研究带来启发性的思考。
[关键词]《资本论》 原始积累 剥削 国家 暴力
[作者简介]梅沙白 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博士
一、原始积累概念的当代重构
自《资本论》问世以来,围绕原始积累概念的内涵和外延问题已经展开过多场学术争论。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机以及由此带来的严重的社会经济后果,暴露了自1970年代起就占据统治地位的新自由主义的合法性危机,从而重新激起了西方左翼学者对马克思的原始积累概念的研究兴趣,希望藉此分析和批判资本主义在全球范围内的横征暴敛过程。关于原始积累概念的当代意义及其概念理解史的问题,当代西方学界主要有以下几种解读。
原始积累是一种历史意义上的积累。7保罗·扎雷巴卡(Paul Zarembka)更是进一步宣称,在显然确立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地方,原始积累已经结束。8这种解读源自马克思在《资本论》中的明确表述:“在西欧,政治经济学的故乡,原始积累的过程多少已经完成。在这里,资本主义制度或者已经直接征服整个国民生产,或者在这种关系还不很发达的地方,它也至少间接地控制着那些与它一起继续存在的、属于过时的生产方式的、腐朽的社会阶层。”9同样,马克思在《1857—1858经济学手稿》中也指出:“这些前提作为这样的历史前提已经成为过去,因而属于资本的形成史,但决不属于资本的现代史。也就是说,不属于受资本统治的生产方式的实际体系。”10这样的论断使得很多学者认为,马克思所描述的原始积累已经是“过去完成时”,仅仅作为曾经的一个历史阶段出现过,并不具有当代意义。
……其主要手段为殖民政策、国际贷款体系和战争。暴力、欺诈、压迫以及掠夺是公开进行的。”12在卢森堡看来,这两方面是相辅相成、有机联系的,共同维系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资本主义必须始终借助非资本主义的“外部”来完全占有剩余价值。哈维在其2003年出版的著作《新帝国主义》中对卢森堡的观点进行了推论,指出如果资本主义体系想要“延续下去,那么非资本主义的地区就必须保持(如果必要就采取强制措施)在非资本主义的状态13,这也是新帝国主义的核心所在。在此基础上,哈维进一步提出了“剥夺性积累”理论,认为当代美国的资产阶级重新发现了英国资产阶级在1870年代后采取的原始积累手段。他写道:“直到今天,在资本主义历史地理学之中,马克思所说的资本原始积累的全部特征都还强有力地存在着”14。只不过哈维认为将一种正在进行中的过程打上“原始”的标签过于奇怪,故而使用“剥夺性积累”这一用语来替代“原始积累”。当资本主义无法再通过调整时间(如对资本项目进行长期投资)和空间(开发新市场、新技术等)来解决持续扩大再生产过程中的周期性过度积累危机时,就会利用剥夺的方式进行积累。这种当代的原始积累实践获得了比偷盗、抢劫、高利贷、商业欺诈、各种骗局等方式多得多的资本15,私有化和金融化成为新自由主义剥夺性积累的有效手段。
这两类观点分别从时间维度和空间维度出发,认为马克思仅仅把血腥的原始积累历史理解为业已发生的、与后来的资本主义发展历程不再相关的历史阶段,而后来的资本积累已经“演进成在‘和平、财产和平等’条件之下的扩大再生产”16。此外,在这两类观点看来,马克思虽然批判了古典政治经济学对原始积累的美化,但仍从历史目的论的视角说明了原始积累是社会发展的必要阶段。因此,在明确了原始积累概念与当代资本主义的关联性之后,这两类观点认为,原始积累概念需要通过重构获得重新理解。
有学者认为,这两类观点并不矛盾,马克思将原始积累定义为资本主义的“前史”,但并不否认它的当代性。因此,我们不一定非要与《资本论》“所谓原始积累”一章的文本语境做切割,才能在当代的意义上理解和运用原始积累概念。比如,迈克尔·佩雷尔曼(Michael Perelman)就指出,根据马克思的论述,有的时候,原始积累自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建立时起就已经结束了;而有的时候,原始积累又代表着一个持续进行的过程。在他看来,我们作为读者之所以感受到这样的困惑,是因为马克思的写作策略。马克思其实意识到了原始积累在本质上是不间断的,但他刻意弱化了这一点。因为,对野蛮、暴力的原始积累过程进行描绘与马克思《资本论》的主旨相矛盾。马克思希望揭示的是,看似公正、客观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事实上必然造成剥削和强制,而“如果过于强调原始积累的持续影响,就有将读者引离正题的危险”,他不希望读者认为“社会的不公正源于与市场社会本质无关的不公正行为”。17因此,他刻意没有对原始积累的作用做详细说明,而是把重点放在现代的资本积累过程上。
威廉·罗伯茨(William ClareRoberts)则主张,应回到19世纪不同派别关于工人阶级和社会主义战略的辩论语境中去重新审视马克思关于原始积累的论述。他认为,马克思是19世纪社会主义者中的“异类”,因为他已经清楚地意识到剥夺是资本主义发展的长期驱动力。而当时的大多数社会主义者都认同克劳德-昂利·圣西门的思想,即,将通过剥削进行的积累视为资本家滥用他们对无产者的权力的道德问题,而没有将其视为一种新的、资本主义的剥削方式。圣西门主义在法国最主要的支持者是皮埃尔-约瑟夫·蒲鲁东。蒲鲁东认为,资本主义剥削与封建制度、军事制度等含义相同。罗伯茨提醒我们,马克思在写作《资本论》第一卷的同时,还特别注意在第一国际中反对蒲鲁东的思想,因为他认为蒲鲁东的观点是把资本主义剥削视为另一种形式的封建寻租,这会误导无产阶级争取解放的斗争。在罗伯茨看来,资本家对劳动力的剥削不属于封建敲诈,资本主义剥削的机制和动力来源于“整个劳动力市场的非个人支配”,而非单个资本家的个人支配,它“包含着一种内在的过度劳动的驱动力”。18通过对《资本论》第二十四章的回顾,罗伯茨认为,马克思在“所谓原始积累”一章中讲述的故事是:“在封建地主背叛了他们的附庸、废除了封建特权、积聚了田产并创造了现代无产阶级之后,通过废除封建制度而获得解放的新兴资本家夺取了解放他们的地主的统治权。”19事实是:并不是资本家通过原始积累垄断生产资料,再通过剥削雇佣工人的劳动转向资本主义积累;而是地主通过剥夺土地、驱逐农民等方式创造了除自己的劳动力外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出卖的无产阶级;而资本家在这样的情形下从两个阶级之间崛起,来统治两个阶级。罗伯茨指出,马克思把原始积累称为“资本主义的前史”,不是因为资本主义起源于暴力和盗窃等行为,而是因为“现代工业资本起源于对暴力和盗窃行为所创造的一种新自由形式的投机性剥削”。20原始积累之所以是“资本主义的前史”,是因为暴力和盗窃等行为本身还不是在暴力和盗窃所创造的条件下资本化的过程,这些行为不能创造资本主义,而只能创造资本主义的前提条件。因此,马克思对原始积累的论述并未削弱他对通过剥削进行积累的解释。
弗吉尼亚·冯特斯(Virgínia Fontes)分析了卢森堡和哈维的观点。他认为,卢森堡关于资本主义的发展需要一个非资本主义的“外部”动力的观点在理论上忽略了资本主义扩张自身的内部动力,20世纪帝国主义的扩张又在事实上缩小了积累的外部界限。而哈维所表述的“持续的原始积累”则至少面临着三个问题:(1)这种观点从近40年来资本主义全球化的经验主义视角出发,因而缺乏理论上的合理性;(2)这是一种介于正常发展的资本主义与剥夺性资本主义之间的二元还原论;(3)“外部”的概念重现了历史发展主义的目的论,从而导致了(正常的)资本主义国家与(原始的)非资本主义国家的二元划分。因此,外部性观点的主要问题在于把资本主义的双重性特征归因于资本积累,从而导致(假定的)两种积累方式的区别只在于“量”的不同,即:一方面,扩大的或者说更先进的经济胁迫是以“自由的”工人为基础的;另一方面,原始积累的暴力传统是公开的和持久的。21但是,冯特斯认为,资本主义的扩张从来也没有以正常化的积累方式进行,即使在资本家与劳动者的合法契约之下的生产性积累也与剥夺密不可分。她通过研究《资本论》第三卷的文本指出,马克思已经清楚地意识到,一旦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被普遍化,就会建立在剥夺的基础上。这将会导致以不平等地位融入资本主义的社会和人口处于从属地位。22这些观点都主张,马克思已经把原始积累纳入了其资本概念,资本的大规模集中本身就要求对活劳动的持续性暴力行为。
二、新圈地运动与强制资本化
西方学界近年来对原始积累问题持续增长的研究兴趣与全球范围内的大规模土地掠夺行为密不可分。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全球新增饥饿国家38个,新增饥饿人口1.04亿23,加上耕地面积和质量的下降,粮食供需严重失衡,在全球范围内引发了严重的粮食危机。一些粮食严重依赖进口的发达国家为了保证本国粮食安全,开始大规模海外屯田,在东南亚、中亚、非洲、拉丁美洲等地购买经济作物庄园,签订租地、购地协议。2010年的世界银行报告指出,2009年全球产生了大约5600万公顷的耕地交易,其中70%以上在非洲进行。近年来,埃塞俄比亚、莫桑比克和苏丹等国家已经向海外投资者转让了数百万公顷的土地。24海外屯田不同于农产品国际贸易的是:“首先,屯田者控制生产过程;其次,产品的获得不是通过贸易。”25屯田国获得海外土地使用权,种植农作物并运回国内,以满足本国的粮食需求。已有研究表明,大规模的海外屯田给以小农作业为主的当地农民带来了贫困、失地、生活不稳定等实际的或潜在的危机。26在这种背景下,海外屯田行为甚至被冠以“新圈地运动”(New Enclosures)之名,学者们希望通过重新回到马克思对英国农村和苏格兰高地圈地运动和现代殖民理论的分析,为当下的全球土地掠夺行为提供批判性的视角。
一般来说,对新圈地运动的批判性研究主要有两种视角:一是从全球资本主义发展阶段的角度指出这种土地掠夺行为就是资本的原始积累,非洲的土地作为一个封闭的他者被纳入到全球资本主义的发展体系中去;二是从殖民主义的角度来批判发展主义的殖民扩张正当性话语,即把非洲视作“最后的边疆”、被“北方”先进的工业技术文明征服的叙事。27
在近年的研究中,奥努尔·因斯(Onur Ulas Ince)希望通过澄清和分析原始积累的概念来整合前述两种视角,把原始积累概念放置在资本主义全球化和殖民体系中进行再阐释,认为原始积累标志着社会再生产的资本化过程中政治暴力的概念轨迹。28这就拓展了马克思对原始积累概念的界定。马克思认为,原始积累破坏了各种所有制形式,使生产者与生产资料相分离,从而在无产阶级自由劳动与资本主义私有制之间建立起统一的资本关系。因斯把原始积累的概念表述为动态的资本积累网络,试图研究原始积累在资本主义全球化和殖民体系中所起的作用。他指出,以往对殖民主义的理解是把殖民地视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边缘,认为资本主义起源于欧洲大城市,在遥远的殖民地产生了一些回响。在因斯看来,这样的理解实际上是把殖民剥削排除在资本主义的历史发展之外,因此他主张把殖民主义与资本主义的起源放在一起来考量,这样不仅扩大了社会关系的范围,还动摇了欧洲作为资本主义现代性起源的假定。不过,他强调,这既不是要否认欧洲发生的生产方式革命,也不意味着殖民主义在资本主义历史上的地位仅限于最初的资源掠夺。29
基于这样的理解,因斯解释了马克思关于原始积累的叙述中隐含的张力。以往的研究认为,马克思把殖民制度作为原始积累的一个因素纳入资本主义的“前史”与马克思的历史决定论倾向是自相矛盾的:一方面,马克思对原始积累作了严格的、形式上的概念界定,以英国农村和苏格兰高地对农民土地的剥夺为典型形式,认为原始积累是“生产者和生产资料分离的历史过程”,这就“使社会的生活资料和生产资料转化为资本”,“使直接生产者转化为雇佣工人”,从而带来了资本主义私有财产和自由的雇佣劳动者;30另一方面,马克思指出,对殖民地的自然资源的攫取、强迫劳动、奴役等“这些田园诗式的过程是原始积累的主要因素”31,这些原始积累的不同因素无论从对象上还是手段上来看都是异质的,因而原始积累概念的内涵与外延之间会产生一定的张力。如果按照因斯的理解,认为殖民主义的历史推动了马克思对原始积累概念的完整界定,那么马克思对原始积累的理论界定与历史描述之间的不可通约性则是对历史目的论批评的更好回应。
也有学者在对全球土地掠夺行为进行分析的基础上,结合拉丁美洲的经验,试图从后殖民主义和后奴隶社会的视角来解读原始积累,进一步将原始积累概念解释为“缠混积累”(entangled accumulation),这既意味着全球的不同地区相互联系和相互渗透,也意味着资本主义发展的不同历史时期相互联系和相互渗透。这种“缠混积累”具有五种表现:第一,全球范围内新的非资本主义商品化空间融入到积累过程中;第二,无论是马克思对原始积累的界定,还是前述各种积累模式,都可以在同一时间段和同一地理空间中共存;第三,与资本主义积累相关的社会机制,包括法律、国家动员、文化生产,也可以在空间和时间上共存;第四,资本主义积累虽然需要国家干预,但从全球的角度来看,它往往会模糊国家与市场之间的边界;第五,在积累循环的过程中,与阶级、性别、民族和种族相关的社会类别相互渗透,一个特定的人在社会结构中所占据的位置是这些身份相互交缠的结果。38
三、国家与原始积累
在《资本论》“所谓原始积累”一章中,马克思阐述了15世纪末以来英国颁布的惩治流浪者和贫民的血腥法律,他指出,到了17世纪末,原始积累的不同因素已经系统地形成了殖民制度、国债制度、现代税收制度和关税保护制度,“所有这些方法都利用国家权力,也就是利用集中的、有组织的社会暴力,来大力促进从封建生产方式向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转化过程,缩短过渡时间”39。马克思展示了除经济之外的强制力量在原始积累中的关键作用,这就引发了学界在研究原始积累问题时所涉及的一个核心问题:国家与原始积累的关系是什么?原始积累的主体是谁?
目前的大多数英文文献对原始积累的主体问题都持比较抽象的看法。安杰利斯等少数学者主要将原始积累的主体视为资本本身,并试图澄清资本的目标与个体行为的目标之间的关系。40而大多数学者则认为,原始积累是由国家实施的。罗伯茨指出,在英国,原始积累的最初主体是地主,但总的来说,“原始积累的首要主体一直是并将继续是国家”41。他总结了两种对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的常见理解:一是认为国家是阶级统治的工具:二是认为国家是资产阶级的寄生虫。在罗伯茨看来,马克思的“所谓原始积累”一章体现了对这两种理解的整合,也就是说,国家既依赖资本积累,又具有相对自主性。在封建关系被切断之后,现代资本主义国家只能依靠金钱维持其运转,唯有资本在其政治能力控制的范围内进行积累时,国家才能获得资金以实现其主权意志。国家与资本积累的相互依赖关系是通过税收与公共债务之间的关系形成的。国家与资本的合谋摧毁了独立劳动者个人的、以自己的劳动为基础的所有制:一方面,资本主义大工业的发展减少了对小生产者生产的产品的市场需求;另一方面,现代国家通过殖民政策、保护关税制度等手段来强行缩短旧生产方式向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过渡的时间。因此,马克思强调否定之否定,不是要回到小生产者或传统社会的所有制形式,而是要在资本主义的基础上重建个人所有制。罗伯特认为,马克思在
《资本论》第一卷的最后一部分论述英国殖民者在澳大利亚的处境时强调了前述论点,即资本要成为资本,就需要进行原始积累,而国家对资本积累的兴趣意味着,一旦无产阶级的行为有可能影响资本积累,国家就会进行政治干预。这也是马克思积极参与第一国际的重要原因,他提倡无产阶级应该为反抗国家层面的政治干预而组织起来,进行革命。
也有一些学者质疑国家与原始积累之间存在依赖关系,比如,德里克·霍尔(Derek Hall)认为,国家和资本家支持还是反对原始积累,与原始积累是在何种条件下进行的有关。他指出,国家和资本家反对原始积累主要有三个原因。首先,原始积累作为一种残酷的剥夺,如果强制推行,有可能会导致社会不稳定,这样的潜在后果使得资本家不得不克制自己的行为,对此,霍尔追溯了马克思关于国家试图限制英国早期圈地运动的描述。其次,当非资本主义的“外部”可以承担劳动力再生产的部分成本时,保持这个“外部”才是有用的;如果需要资本家支付社会再生产的所有成本,他们就没有动力在非资本主义生产的地区推动转变。42最后,资本家担心自己会成为原始积累的目标,无论是历史上还是当下,大量的社会财富通过非市场手段转移给资本家,使他们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对市场的完全依赖,这些手段包括但不限于贸易壁垒、补贴、扶持、基础设施建设以及国家对研究、开发、培训的支持,霍尔通过对东南亚的区域研究指出,社会精英通过非市场手段获取财富的现象在东南亚国家屡见不鲜,进入国家机器是私人积累的主要途径,在印度尼西亚就可以看到“掠夺性的国家—商业关系模式的无限复制”,但由于这些精英不依赖市场,所以真正的原始积累在这些地区还没有发生,它们有强烈的动机抵制原始积累。因此,霍尔强调,对资本主义和原始积累的不同理解要求我们对这些变化进行不同的分类。43
四、结语
文章第一部分介绍了西方学界对原始积累概念本身的讨论,指出其内涵在之前的数次讨论中得到了扩充。关于原始积累是资本主义发展的一个阶段还是一个持续的过程的问题,目前几乎所有的学者都认同后一种说法。而关于原始积累范围的界定则是讨论的焦点,比如,关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边界”在哪里的问题,以及如何划分资本主义的“外部”的问题。也就是说,只有解决了上述问题,澄清对资本主义的理解,才能更加清晰地界定原始积累的概念。
文章第二部分对有关全球范围内粮食危机带来的南半球土地问题的实证研究进行了梳理,认为这些实证研究为马克思主义原始积累理论增加了历史依据。因斯对社会再生产关系的强制资本化现象进行了精彩的分析,揭示了在原始积累的暴力背后所隐藏的一种不可还原的政治维度,即通过立法使得现有的社会再生产制度从属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从而不仅在政治法律层面上,而且在社会意义上规训现有的劳动者。因此,资本主义违背了自己的正义承诺,并且这种不正义贯穿于资本主义产生和发展的整个过程。资本主义再通过不断维持这种劳动与所有权的分离关系,进一步制造二者之间的分裂。马克思指出,社会关系的再生产(与物的扩大再生产不同)才是更为首要的。再生产使得剥削的实质被掩盖了,不正义的关系被大家接受和认可,劳资关系在这种再生产的过程中得到了强化和定向化,这就是强制。
文章第三部分涉及西方学界对国家与原始积累的关系问题的分析,展示了罗伯茨的整合观点与霍尔的反对观点,指出原始积累是一个通过暴力强制转化的政治过程,通过资本主义的政治统治、法律强制、经济剥削等来取代原有的不符合资本主义积累逻辑的组织形式。
虽然这些观点可能各有不足,得出的结论也不见得全然正确,例如,这些学者都在一定程度上认为马克思是一个历史目的论者或发展主义者,但是他们的研究为我们提供了更加多元的视角,可以给中国学界的马克思主义研究带来诸多启示。
对原始积累所涉及的各个层面的问题的研究,实际上展示了资本主义在诞生过程中以及发展过程中普遍存在的暴力和强制,而资本主义塑造的自由形象仍然在今天的政治、学术等公共话语领域占据着主导地位,资本主义被想象成一个围绕私有财产、自由的个体、平等的市场交换组织起来的经济体系,并且在意识形态上完全否认资本主义的结构性暴力。这也是西方左翼学者试图复兴原始积累理论的现实考量。正如帕特里克·沃尔夫(Patrick Wolfe)所揭示的:“资本的暴力是一种结构,而不是一个事件。”44通过原始积累概念揭示超经济的暴力手段的表现形式,新自由主义制度的非生产性积累危机及其驱逐逻辑在世界范围内以民粹主义、种族主义等形式带来了政治危机。因此,运用原始积累概念激活马克思对自由主义的批判,在当今具有重大的理论和现实意义。
注释:
1.例如,基于女性主义视角的研究有:Silvia Federici,Revolu-tion at Point Zero:Housework,Reproduction,and Feminist Struggle,Oakland,CA:PM Press,2012;Silvia Federici,Caliban and the Witch:Women,the Body and Primitive Accu-mulation,New York:Autonomedia,2017;基于殖民主义视角的研究有:Glen Coulthard,Red Skin,White Masks:Rejec-ting the Colonial Politics ofRecognition,Minneapolis,MN: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2014;基于帝国主义视角的研究有:James Tully,“Responses”,InR.Nichols and J.Singh(eds),Freedom and Democracy in an Imperial Context,Lon-don:Routledge,2014,pp.223-276。
2.Silvia Federici,Revolution at Point Zero:Housework,Repro-duction,and Feminist Struggle,Oakland,CA:PM Press,2012,p.138.
3.James Tully,“Dialogue”,Political Theory,Vol.39,No.1,2011.
4.David Harvey,“The‘New’Imperialism:Accumulation by Dispossession”,SocialistRegister,Vol.40,2004,pp.63-87.
5.Ellen Meiksins Wood,The Origin of Capitalism:A Longer View,London:Verso,2002,pp.35-36.
6.Massimo De Angelis,“Marx on Primitive Accumulation:AReinterpretation”,The Continuous,1999.
7.Maurice Dobb,Economic Growth and Underdeveloped Coun-tries,New York:International Publishers,1963,p.178.
8.Paul Zarembka,“Primitive Accumulation in Marxism:Histori-cal or Trans-Historical Separation from Means of Produc-tion?”The Commoner,No.1,2001,pp.1-9.
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76页。
1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08页。
11.Samir Amin,Accumulation on a World Scale:A Critique of the Theory of Underdevelopment,New York:MonthlyReview Press,1974,p.3
12.Rosa Luxemburg,The Accumulation of Capital,London:Routledge,2003,p.432.
13.戴维·哈维:《新帝国主义》,付克新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82页。
14.同上书,第86页。
15.参见约翰·吉布森(John Jipson)、P.M.吉泰什(P.M.Jithe-esh)等人2019年2月对哈维的采访:https://thewire.in/e-conomy/david-harvey-marxist-scholar-neo-liberalism/amp。
16.戴维·哈维:《新帝国主义》,第85页。
17.迈克尔·佩罗曼:《资本主义的诞生———对古典政治经济学的一种诠释》,裴达鹰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20—21页。
18.William ClareRoberts,“What Was Primitive Accumulation?Reconstructing the Origin of a Critical Concept”,European Journal of Political Theory,No.4,2020,pp.532-552.
19.Ibid.
20.Ibid.
21.Virgínia Fontes,“David Harvey:Dispossession or Expropria-tion?Does Capital Have an‘Outside’?”Rev Direito Práx,No.3,2017,pp.2199-2211.
22.Virgínia Fontes,O Brasil e o capital-imperialismo:teoria e histo'ria,Rio de Janeiro:Editora UFRJ,2010,p.44.
23.赵丽红:《土地资源、粮食危机与中拉农业合作》,载《拉丁美洲研究》2010年第3期。
24.Klaus Deininger and Byerlee Derek,“Rising Global Interest in Farmland:Can It Yield Sustainable and Equitable Benefits?”Washington,DC:World Bank,2010.
25.张忠祥:《中非合作论坛框架下的农业合作》,载《国际展望》2009年第2期。
26.Ruth Hal,l“Land Grabbing in Africa and the New Politics of Food”,Future Agricultures Policy Brief,Vol.41,2011,Brighton,UK:Future Agricultures Consortium.
27.Onur Ulas Ince,“Primitive Accumulation,New Enclosures,and Global Land Grabs:A Theoretical Intervention”,Rural Sociology,Vol.79,No.1,2014,pp.104-131.
28.Ibid.
29.Ibid.
3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第822页。
31.同上书,第861页。
32.Onur Ulas Ince,“Primitive Accumulation,New Enclosures,and Global Land Grabs:A Theoretical Intervention”,Rural Sociology,Vol.79,No.1,2014,pp.104-131.
3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第379页。
34.同上书,第390页。
35.Onur Ulas Ince,“Between EqualRights:Primitive Accumula-tion and Capital's Violence”,Political Theory,No.6,2018,pp.885-914.
36.Onur Ulas Ince,“Primitive Accumulation,New Enclosures,and Global Land Grabs:A Theoretical Intervention”,Rural Sociology,Vol.79,No.1,2014,pp.104-131.
37.Ruth Hal,l“Land Grabbing in Southern Africa:The Many Faces of the InvestorRush”,Review of African Political Econo-my,Vol.38,2011,pp.193-214.
38.Guilherme Gonalves and Sérgio Costa,“From Primitive Accu-mulation to Entangled Accumulation:Decentring Marxist Theo-ry of Capitalist Expansion”,European Journal of Social Theo-ry,No.2,2020,pp.146-164.
3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第861页。
40.Massimo De Angelis,“Marx and Primitive Accumulation:The Continuous Character of Capital's‘Enclosures’”,The com-moner,No.1,2001,pp.1-22.
41.William ClareRoberts,“What Was Primitive Accumulation?Reconstructing the Origin of a Critical Concept”,European Journal of Political Theory,No.4,2020,pp.532-552.
42.Jim Glassman,“Primitive Accumulation,Accumulation by Dispossession,Accumulation by‘Extra-economic’Means”,Progress in Human Geography,No.5,2006,pp.608-625.
43.Derek Hal,l“Rethinking Primitive Accumulation:Theoretical Tensions andRural Southeast Asian Complexities”,Antipode,Vol.44,No.4,2012,pp.1188-1208.
44.Patrick Wolfe,“Settler Colonialism and the Elimination of the Native”,Journal of GenocideResearch,Vol.8,No.4,2006,pp.387-404.
文章来源:《国外理论动态》2021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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