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弃,是一种怎样的痛苦?

贵平老师

大约4年前，他们两口子一起来我家里，他们当时大约五十岁左右。他有着高大的身躯，和善的面容。由于疾病的折磨以及放疗导致的面部黑色素沉着，脸色仿佛黑铁。来我家里的患者，妻子都会开门迎进来，然后请他们坐下来，递上一杯热水。

他得了鼻咽癌，肺转移了，他们知道是晚期。他和妻子把带来的病历资料小心地递给我。因为是当面交流，可以说很多话，我也能从他们的表述中更直接地意识到他们更关心什么。

他的妻子是一位比较强势的女人，说话快，反应也快。期间，他想问什么，一概都是半句还未说完，妻子已经把后面的接过去说完了。说着说着，他突然说了一句话：不行不治了。像是自言自语，但异常平静，并且带着笑容。

他来找我之前，已做了放疗，以及两个疗程的化疗，可能感觉到了接近极限的治疗痛苦。更主要的是，他能理解晚期是什么意思。当他说出“不行不治了”的时候，他的笑容中，带着一种很难觉察到的痛苦，并不是身体上的痛苦，而是看不到希望的那种无奈，这种无奈是任何人都必须接受的。

我们面对面坐着，我看到他异常慈和与平静的表情，眼神里没有任何埋怨，十分温驯，不打算再做挣扎，已经没有了与疾病继续斗争的意愿，反而是坚定了放弃的意愿。

仔细观察，几乎所有的人，真正痛苦的那一刻，呈现出的是笑容。最深刻的痛苦，笑容中没有任何情感，只是纯粹笑的表情，机械而又释然。

家里有重疾病人，家属一定要善于理解和照顾他们的情绪。我们大概连病人十分之一的内心都无法真正感知到。他们的抱怨，反而是好的，说明他们还存在着希望。如果他们有一天突然没有脾气性格了，说明已经完全接受了疾病和命运。他们的呻吟也是好的，说明希望排解痛苦。如果连疼痛都不再表达了，说明他们已经彻底任由疾病摆布了。很多时候，他们接受和配合治疗，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家庭成员。

我接触过很多类似的重疾患者，他们的痛苦来自许多方面。一旦生了病，除了身体上的痛苦之外，其余几乎人世间的一切痛苦，都会接踵而至接连不断地袭向他们。工作怎么办，孩子怎么办，老人怎么办，未竟的事情怎么办，这些都是连呼喊都无法呼喊的痛苦，刚刚想要呼喊，立即就觉得无力，于是意欲呼喊，却又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