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春节前，我从上一家公司离职，现在在一家书店工作。最近是暑假，所以经常会有很多家长带着孩子来买书。
除了少数正儿八经想给孩子充实生活而来自行选购书籍的家长，大多数家长都是来店里采购学校要求的阅读书单，然后帮助孩子完成暑假作业的。比如前天，有位家长让我给她上初中的孩子找一些名人传记，不能太厚，孩子暑假作业要用。然后我给他找了爱因斯坦的《我的世界观》。这本书讲述了爱因斯坦自己对宗教、战争、科学、自由、社会学的种种看法，是爱因斯坦作为人类智力天花板给大家提出的很多的哲学思考的合集（我一直都很鼓励小朋友看些哲学，这一点后面再讲）。这本书稍微有点厚，但是价格比较便宜，评分也很高，而且是看了过后对孩子有切实好处的书目。然后我还说，如果您觉得这本比较厚，还有一本《十问霍金沉思录》也很不错，也是类似的书，而且很薄。我想到了家长给我的各种拒绝原因，比如太深奥、太贵、主题不够契合等等，但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她说：“他们老师说书名里必须有‘传’字，不然就不算传记，就不能达标。”这里并不是说居里夫人不行或是这本书不行，而是校方的这个要求让我实在是很无语。而且更加要命的是，这位家长也没想过校方这个要求对孩子到底有没有好处，或是《居里夫人传》对她孩子有没有提升，因为她看了一下《居里夫人传》的厚度直接就拿去结账了，什么都没多问。她真的只是为了帮孩子完成暑假作业而已，至于书好不好、有没有用，不重要。我时常能看到一些家长带着连鼻涕都不会擦的小学生来找《骆驼祥子》或是《呐喊》之类的书。其实这样的经历我想大家应该都有过，《汤姆索亚历险记》《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包法利夫人》都是我们小学书单上的常客。我们都知道《骆驼祥子》抨击的是旧社会对底层民众的迫害，可是然后呢？小学生知道什么是“旧社会”、什么是“迫害”吗？我们小时候有一句打油诗：你拍十，我拍十，一起打倒蒋介石。但实际上我当时根本连蒋介石是谁都不知道，我只感觉他是个坏人，我们要打倒他。所以现在的小孩看《骆驼祥子》又会想什么呢？他们只会觉得“旧社会”是个坏东西，我们现在是新社会，是美好的社会。但至于是不是这样、为什么是这样、谁导致这样的，他们通通不知道。我甚至不禁开始发散思维，那些“我们的社会完美无瑕，你批评它就是不爱国”之类的想法是不是就是从这里延伸出来的。
我在前面说了，我十分鼓励小朋友们读一些简单的哲学。很多人可能会说了，哲学这么晦涩的东西，小孩儿哪里看得懂？哲学在我们的生活中无处不在，小到“中午吃什么”“我们为什么要读书”“我们为什么维护道德”，大到“学习的意义是什么”“什么是道德”“什么是自我”，本质上都是哲学。很多人可能不知道的是，在一些发达国家，哲学教育可以一直延伸到小学，所以哲学真的不是什么高深莫测、难以企及的学问，它真的可以很基础。再说了，你会觉得“我们为什么要读书”“我们为什么维护道德”这样的问题很晦涩吗？你会觉得这些问题不该让小朋友们搞清楚吗？甚至在我看来，搞清楚这些问题远比“抨击旧社会”更加重要。那种给小孩子看的入门级哲学书，有吗？有，有很多，但是很少有人会买。因为绝大多数人都觉得哲学太深奥，本能地排斥哲学，尤其觉得哲学不适合小孩子看。喜欢哲学的都会买成人级的，而给小孩子看的哲学书几乎都无人问津。我其实能感觉出来现在很多家长很急，急着让孩子多学习，但却总是急错方向。我曾在一个卖书的直播间里见过一个家长，他文化水平似乎不高，家境也不好，一直在为孩子的教育发愁。后来主播给他推了一些物美价廉的、在发达国家教育界的风评都很好的绘本，但他一直都很迟疑，因为他觉得这些东西不够好。最后他干了什么呢？他转头在网上买了8000块的所谓的国学课，让那些刚毕业没几年的二十多岁的“国学大师”教他孩子学国学，而这一切只是因为他觉得这个东西好，这个能把他孩子培养成社会精英。8000块，一本书按照80块来算的话都能买100本书了。还有前面那个来买传记的家长，她并不在乎孩子能学什么，她盲目地相信学校的老师，觉得孩子的成长就是领任务、做任务的过程，完成学校的任务、角色升到满级就能成大佬了。可是她忽略了一点是，绝大多数的游戏在主线任务之外都会有很多副本（比如兴趣培养、道德培养），而完成这些副本才是让游戏角色变强的主要因素。
我在这里并不是想要抨击这些家长，而是我站在一个第三方角度看到他们的生活之后而发出的无奈的感慨。我知道他们也不容易，碰到很多麻烦事的时候也难免犯糊涂。但我所不能接受的是，我们的老师们作为教育工作者，也会犯这些低级糊涂。老师不引导孩子学哲学，这我完全能理解，因为中国社会确实没有哲学的土壤。但是要求小学生看懂《骆驼祥子》，要求看的传记必须有“传”字，在家长面对孩子教育时走投无路时不加以引导最终导致家长乱买了8000块的国学课，这些事情，就应该吗？当然有些老师会说，这些都是上级的要求，他们也没办法。但是以我对教师行业的了解，老师在面对一些上级要求的时候，其实自主决定的空间还是非常大的（《古拉格群岛》正是我高中语文老师的推荐）。或者退一万步来说，在我的印象里，“要求看的传记必须有‘传’字”这种要求，抑或是让家长求助无门最后乱买课这种事，在老师这一层是完全可以杜绝的。我们的教育制度确实有一些不尽人意的地方，我们也确实没有能力去调整它。但是老师作为教育体系的终端，是不是就绝对没有一丁点的挣扎空间呢？如果说真的没有一点挣扎空间的话，我不禁要开始一些比较过激的揣测，那就是这种环境其实是被刻意制造出来的——有些人就是希望孩子看不懂那些书，有些人就是希望孩子不要去钻研哲学，有些人就是希望家长病急乱投医。这种揣测并不是没有源头，因为我们不得不承认，通过这种方式教育出来的孩子，长大以后确实会很好管，并且很好割。倘若果真如此，从某个角度来讲，我们的教育体制其实非常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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