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跟拍摄对象聊天吗?

20 世纪 60 年代，理查德·埃夫登（Richard Avedon）在《滚石》(Rolling Stone）杂志发表了一系列肖像，标题为《家族》（The Family）。这是一些当权人物的肖像，大多为男性。拍摄对象身处埃夫登标志性的煞白背景前，被均匀的光包裹着，没有阴影。他们看起来心神不宁，很多人不知道该把双手摆在哪里，有些人似乎内心已然崩溃，但他们仍毅然面对相机。

《家族》

图片来源：avedonfoundation.org

观看这些肖像，你会感觉寂静是种可以触摸的存在。据传，埃夫登拍摄时从不与拍摄对象说话，助理把他们领进摄影棚，并让他们站到地板上标记好的位置。巨型的 8 英寸 ×10 英寸大画幅相机固定在三脚架上，摄影师事先已经利用替身对好焦距。根据传言，在整个拍摄过程中，摄影师会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手里拽着长长的快门线，凝视着。每拍下一张照片，助理会来更换底片夹，然后凝视又开始了。其结果是这样一系列肖像，其中拍摄对象的存在感完全被摄影师炽烈的凝视所吞噬。有时候拍摄对象会狠狠地回瞪，但整个现场由谁掌握，一目了然。

在之后的《在美国西部》（In the American West）专题里，埃夫登采用相同的手法，把相机对准了流浪者、矿工、家庭主妇、工厂工人、囚犯、牛仔、传教士。拍摄对象属于特定社会阶层，埃夫登将他们仔细挑选出来，因为他们代表着美国旧时的拓疆文化。在照片中，他们常常看起来内心饱受煎熬或者充满恐惧；有的人则带有一丝反抗。只有一个拍摄对象——一个纳瓦霍牛仔面露微笑。

《在美国西部》（In the American West），出版于1985年。图片来源：avedonfoundation.org

《在美国西部》部分作品

图片来源：avedonfoundation.org

这组作品传达了一种感觉，即拍摄对象拼命抓住自己一息尚存的文化身份。埃夫登能达到这种效果，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相机压倒性的存在感。尽管它们暗示出一些社会肌理，但他的肖像摄影并不是纪实。其意图不是表现出中立和客观；无疑，它们也绝非友善或充满同情。它们是激进的个人观点。埃夫登自己在前言中说，他认为所有的肖像，特别是他自己的作品，都是“观点”。摄影师之眼不仅仅试图呈现，其目标是说服，而其本质则是掠食和对抗。

摄影术诞生之初，感光乳剂和镜头都很慢，相机最擅长的就是对视：要创造一张照片，拍摄对象必须直面相机，在很长的曝光过程中保持静止。拍照是一个仪式，这给予照片独特的质感，它是现代设备无法复制的。在某种程度上，埃夫登的作品拥有一种严谨的仪式感，这正是由于它与达盖尔银版法的美学密不可分。

用现代胶卷和成像设备创造具有对峙感的影像倒不无可能。装上高速胶卷的现代相机（或者设置较高感光度的数码相机）可以轻易创造某种静止：它们可以通过高速快门凝固动作。但要让拍摄对象呈现出意义深远的缄默，摄影师必须回归达盖尔银版法强加的条件。拍摄对象不仅被告知保持不动，更需要静默。

静默是着迷的先决条件。首先，摄影师本人必须安静，必须放弃用逗笑来安抚拍摄对象的企图。这与商业肖像工作室标志性的亲切氛围截然不同，在商业影棚里，摄影师的职责是为客户生产一种如同戴上了圆润合群的面具的影像。

保持缄默是另一种伪装。不说话可能让人不适，也可能不会。它或许会是一场无声的较量，又或许成为一种诱惑。最终的结果则必然包含摄影师和拍摄对象之间发生的某种互动的痕迹。无论结果如何，照片一定与瞬间抓拍的感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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