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都孤儿》第二十二、二十三章
发布于 2021-09-22 06:53
第二十二章
“喂!”他们一踏入过道,一个响亮的声音喊道。
“别这么大声嚷嚷,”赛克斯闩上门,说道,“拿支蜡烛来,托比。”
“啊哈!我的好朋友!”同一个声音喊道,“一支蜡烛,巴尼,一支蜡烛!带这位先生进去,巴尼;如果方便的话,你先醒过来吧!”
讲话人似乎在向他的说话对象扔去脱靴器或此类物件,以便唤醒他,因为可以听到木制品猛然跌落的响声;接着,是一阵含混不清的咕哝声,如同一个介于熟睡和醒着之间的人发出的声音。
“你听见了没有?”同一个声音叫道,“比尔·赛克斯在过道里,没有人对他以礼相待;而你却躺在那儿呼呼大睡,仿佛你三餐服用鸦片酊,比任何药物的药效都强似的。你现在清醒些了吗?难道你需要用铁烛台来彻底地把你弄醒不成?”
这句质问的话说出来之后,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一个穿着塌跟鞋的人匆忙地从光秃秃的地板上走过来;从右边的一道门首先透出一缕烛光,随后是一个人的轮廓。他正是那个说话费力、满口鼻音、在萨弗仑希尔当侍者的人。
“赛克斯先生!”巴尼或真高兴或假高兴地惊叫道,“进来,先生,进来。”
“喂!你先进去。”赛克斯把奥利弗推到自己的前面,说道,“快点!否则我要踩到你的脚后跟了。”
赛克斯对他动作的迟缓发出轻声含糊的诅咒,把奥利弗推到自己的前面。他们走进了一个低矮、幽暗的房间。里面有烟雾弥漫的壁炉、两三张破椅子、一张桌子及一张很陈旧的长沙发:一个男人正伸直身子躺在上面休息,嘴里叼着一根黏土烟斗,双腿跷得比脑袋高得多。他身穿裁剪得很时髦的、上面饰有黄铜大纽扣的黄褐色上衣,一条橘色的围巾,一件惹眼的杂色图案的粗劣背心和褐色斜纹布裤子。克雷基特先生不论头部或脸上毛发都很稀疏,却染成微红色,且扭曲为螺旋状鬈发。他不时地把戴着普通大戒指的脏兮兮的手指头插入头发中梳理。他的个头比中等身材略高,但显然两条腿非常软弱无力;然而,这种情况丝毫不影响他欣赏自己的长筒靴。他极其心满意足地凝视着他那双跷起的长筒马靴。
“比尔,我的朋友!”这个人影将头转向门口,说道,“见到你我很高兴。我几乎担心你会放弃。那样的话,我就得单独冒险啦。啊!”
当他的目光落到奥利弗身上时,他大为诧异地发出这声惊叫,马上坐了起来,问他是什么人。
“那个男孩,就是那个男孩!”赛克斯说着,拉了一张椅子到炉边。
“费金先生的小伙伴们怎么样了?”巴尼咧嘴而笑,惊叫道。
“费金的,是吗?”托比的眼睛瞅着奥利弗,惊叫道,“为了偷小教堂里的太太们的口袋,他将会成为多么宝贵的一个小男孩!他的脸蛋是费金的无价之宝。”
“好啦——够啦。”赛克斯不耐烦地插话道。他对躺着的朋友俯下身去,跟他交头接耳地说了几句。克雷基特先生哈哈大笑起来,以惊奇的目光久久地盯着奥利弗,使他感到不胜荣幸之至。
“好了,”赛克斯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说道,“我们在此等待时,如果你能给我们一些吃的和喝的,那么,你会给我们,或者无论如何给我恢复一点元气的,年轻人,在炉火旁边坐下来休息。今晚你还得跟我们出去呢,尽管不是太远。”
奥利弗惊讶地、战战兢兢地望着赛克斯,默不作声,然后拉了一张凳子到炉边,双手抱住疼得要命的脑袋坐着,几乎不晓得自己身在何处,也不晓得周围正在发生什么。
“喂,”托比,这个年轻的犹太人把一些零碎食物和一瓶酒放到桌上时,说道,“祝夜盗成功!”他站起身来致祝酒词,小心翼翼地把他的空烟斗放在角落里,走到桌子跟前,倒了一杯酒,然后一饮而尽。赛克斯先生也干了一杯。
“给这个孩子喝一点,”托比说着,倒了半杯酒,“喝下去,小傻瓜。”
“其实,”奥利弗可怜巴巴地抬头直视这个人的脸,说道,“其实,我——”
“喝下去!”托比重复道,“你以为我不晓得什么对你有益处吗?叫他喝下去,比尔。”
“我看还是喝下去的好!”赛克斯用手拍拍他的口袋[1]说道,“该死的,他不比一整帮的蒙骗者的麻烦多才怪呢!喝下去,你这个任性的小魔鬼,喝下去!”
因慑于这两条汉子的威胁,奥利弗赶紧把杯中物吞下去,立即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这使得托比·克雷基特和巴尼异常开心,甚至连粗暴的赛克斯先生也露出了笑容。
此事完结,赛克斯也满足了食欲之后(奥利弗除了吃下一小块他们逼他咽下的干面包片外,什么也吃不下),这两个男人躺在椅子上小睡了一会儿。奥利弗依然待在炉边的凳子上,巴尼用毯子裹着,伸直身子躺在地板上,靠近火炉围栏的外侧。
他们睡了或看来好像睡了一会儿:除了巴尼外,谁也没有起来。巴尼起来过一两次,给炉子添煤。奥利弗坐在那儿打盹儿,想象自己沿着那些阴森森的小巷漫游,或者在教堂墓地徘徊,或者返回昨天的某个场景。这时,托比·克雷基特跳了起来,宣称这时已经凌晨一点半了。
瞬息之间,另外两个人也都站起来了,全都利索地从事繁忙的准备工作。赛克斯和他的同伴用深色的大披巾裹住脖子和下巴一并穿上大衣;巴尼打开食橱,拿出好几样东西,匆匆地塞进自己的口袋里。
“把手枪拿给我,巴尼。”托比·克雷基特说道。
“喏,这就是。”巴尼掏出两把手枪,回答道,“你已上了子弹。”
“没错!”托比将手枪收好,回答道,“踢马刺呢?”
“我已经带上了。”赛克斯回答道。
“黑面纱、钥匙、中心钻、遮光提灯——都带齐了吗?”托比问道,将一根小撬棍拴在外套下摆里面。
“那好。”赛克斯说道,“拿棍棒来,巴尼。该上路了。”
说着,他从巴尼手中拿了一根粗棍棒。巴尼递给托比一根棍棒后,正忙着系牢奥利弗的披肩。
“来吧。”赛克斯伸出一只手来,说道。
奥利弗完全被这不寻常的举动、气氛,以及被强迫饮下的酒弄得晕头转向,机械地伸出手去让赛克斯抓住。
“抓住他的另一只手,托比。”赛克斯说道,“巴尼,到外头望风去!”
巴尼走到门口,回来时说外面静悄悄的。这两个抢劫犯把奥利弗夹在中间,出发了。巴尼关好门窗后,又像先前那样将自己裹起来,很快又睡着了。
此刻,天一片漆黑。雾气比夜晚的早些时候浓多了;空气十分潮湿,虽然没有下雨,但在离开房子的几分钟之内,奥利弗的头发和眉毛因四处飘动的半冻结的湿气而变得僵硬了。他们过了桥,继续朝他们先前看到的灯光走去。这些灯光离他们并不远。他们走得很快,不久就抵达了彻特西。
“从镇上悄悄地溜过去,”赛克斯低声说道,“今天晚上路上没有人会看见我们。”
托比默然表示同意。他们匆匆地穿过小镇的主要街道。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街道上空无一人。暗淡的灯光不时地从某个卧室的窗口透出来,粗哑的狗吠声间或打破夜间的寂静,可是,外面一个人也没有。教堂的大钟敲两点时,他们已经离开了该镇。
他们加快步伐,拐入左手边的一条公路。大约走了四分之一英里之后,他们在一幢四面围着围墙的房子前面停下来。托比·克雷基特几乎顾不得停下来歇口气,一刹那间就上了围墙顶。
“下一个是那个孩子,”托比说道,“把他拽上来,我拉住他。”
奥利弗还来不及环顾四周,赛克斯已将他夹在腋下,三四秒钟后,他和托比已经躺在另一边的草坪上了。赛克斯马上跟着爬了过去。他们小心翼翼地偷偷走近那幢房子。
现在,悲伤和恐惧得几乎快发疯的奥利弗第一次明白破门入室和抢劫——即使不是谋杀——正是这次出行的目的。他两手十指交叉,不由自主地发出轻轻的、恐怖的惊叫声。眼睛被泪水弄模糊了,苍白的脸上冒出了冷汗,他四肢瘫软,跪了下来。
“站起来!”赛克斯低声喊道。他气得浑身直发抖,从口袋里拔出手枪来,“站起来,否则我就让你的脑浆溅在草坪上。”
“哦!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放我走吧!”奥利弗哭着说道,“放我逃跑,死在田野上吧。我决不会走近伦敦的;决不,决不!哦!请对我发发慈悲吧,别逼我去偷。看在天国里快活天使的分儿上,对我发发慈悲吧!”
赛克斯发出一声可怕的诅咒,已经扳起手枪的扳机。这时,托比将赛克斯手中的枪击落,一手捂住这孩子的嘴巴,拉着他往房子方向走。
“嘘!”这男人叫道,“这在这儿行不通。你再说一句,我就敲破你的脑袋,亲自把你干掉。这样不会发出声响,而且同样有效,也比较斯文。嘿,比尔,用力把那扇窗板拧开。他现在较有胆量了,我敢担保。我曾经见过像他这个年龄的老手,在一个寒冷之夜最初的一两分钟也是这副德行。”
赛克斯一边祈求可怕的灾祸降临到费金头上,因为他派奥利弗来干这样的差使,一边使劲地挥动撬棍,却没有弄出什么声响。耽误了一会儿之后,在托比的协助下,那扇窗板从铰链上脱开了。
这是房子后面的一个小花格窗,离地面大约五英尺半高。它是过道尽头的一个碗碟贮藏室或小酿酒室的一扇窗子。窗洞太小了,因此居住者可能没有想到该加强保护;但它却能容许像奥利弗这样身材的小孩进入。赛克斯先生略施小技,就拔去花格窗的钩子,窗户很快就敞开了。
“现在听着,你这个小坏蛋,”赛克斯低声说道,从口袋里掏出一盏遮光提灯,把炫目的灯光直接照在奥利弗的脸上,“我要你钻过这扇窗户,提着这盏灯悄悄地登上你前面的楼梯,沿着小门厅,一直走到临街大门,打开大门,让我们进去。”
“你就不能安静点吗?”赛克斯瞪眼威胁道,“房间的门开着,是吗?”
“敞开着,”托比往里窥视,弄清楚了之后说道,“他们的伎俩,是用一个门扣让房门开着,因为狗在这几有个铺位,它睡不着的时候可以在过道上来回走动。哈!哈!巴尼今天晚上把狗诱开了,干得太利索了!”
尽管克雷基特先生说话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赛克斯依然专横地命令他闭嘴开始干活。托比依从了,先取出遮光提灯,将它放在地上,然后用脑袋顶住窗口下方的墙,稳稳地站住不动,双手放在膝盖上,以便用自己的脊背充当梯阶。这个动作刚完成,赛克斯就爬到他身上,抓住奥利弗,叫他先用脚钻进窗口,把他安全地放进屋里的地板上,却没有松开抓住他衣领的手。
“拿着这盏灯,”赛克斯的眼睛朝房里窥视,说道,“你看到面前的楼梯了吗?”
奥利弗吓得半死,气喘吁吁地说:“看到了。”赛克斯用手枪管指着那扇街门,简短地劝他当心,因为他一直处于他手枪的射程之内;如果他动摇的话,他将立即倒毙。
“这事马上得完成,”赛克斯以同样低的声音说道,“我一松手把你放开,你就赶快干你的活。听,什么声音?”
“什么声音?”他的同伴低声说道。
他们都聚精会神地听着。
“什么也没有,”赛克斯说着,松手放开奥利弗,“好,去吧!”
奥利弗在短短的一瞬间里不得不重新恢复理性。他已经坚决地拿定主意,不论他在这一尝试中是死是活,他都会竭力从门厅直冲上楼梯,向这家人报警。他带着这一想法,立即不声不响地朝前走。
“回来!”赛克斯突然喊出声道,“回来!回来!”
这地方死一般的静寂突然被打破了,又由于随之而来的高声喊叫,奥利弗被吓坏了,听任手中的提灯掉落在地,不知道究竟该前进呢,还是逃跑。
喊叫声又响起了——一盏灯出现了——楼梯顶上两个受惊的、衣衫不整的男人似乎在他的眼前旋转——一道闪光——一声巨响——一缕烟雾——某处发出轰隆一声,但他不知道在何处——于是,他摇摇晃晃地往后退。
赛克斯消失了片刻,但很快又出现了,并在那缕烟雾尚未散尽之前揪住了他的衣领。他用手枪对着那两个已经在后退的男人开火,同时,把奥利弗拽了上来。
“你的手臂抓得再紧一些。”赛克斯说着,把他从窗口拉了出来,“喂,给我拿一条披巾过来,他被击中了。快!这孩子正在大出血!”
接着,传来了响亮的门铃声,还夹杂着枪声和人们的喊叫声。奥利弗觉得自己被扛着迅速地越过高低不平的地面。然后,各种声音在远处变得含混不清了。这孩子的心里不由得产生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死一样的感觉。于是他再也看不见,也听不见了。
[1] 口袋里装着手枪,他不时地以此相威胁。
第二十三章
夜,刺骨的寒。大雪铺在地面上,冻成又硬又厚的一层冰壳。外面咆哮的刺骨寒风将积雪刮入偏僻的小径和角落,寒风仿佛要将剧增的狂怒发泄到它发现的牺牲品身上似的,猛烈地将一团团积雪卷起,急速地旋转成上千个薄雾似的旋涡,在空中飞散。在这凄凉、黑暗、刺骨寒冷的夜晚,住得好、吃得饱的人们围在熊熊的炉火周围,感谢上帝让他们能够待在家里,无家可归、饥寒交迫的可怜人却倒毙街头、默默地死去。此时此刻,多少饱受饥寒的流浪汉在我们空荡荡的大街上闭上了眼睛。不管他们的罪孽如何深重,他们再也睁不开眼睛看到一个更加悲惨的世界了。
这就是户外的状况。此刻,科尼太太——我们已向读者介绍了奥利弗·特威斯特诞生的济贫院女总管——正端坐在自己的小房间里舒适的炉火前,心满意足地瞥了小圆桌一眼。圆桌上放着一只同样小巧的托盘,里面盛着像科尼太太这样的女主管称心如意享用一餐所需要的一切。其实,科尼太太正想喝杯茶,聊以自慰。当她的目光从圆桌移到壁炉上时,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水壶正轻轻地发出嗖嗖声,她内心的满足感愈加强烈了,脸上甚至露出了笑容。
“啊!”女总管将一只肘支在桌上,若有所思地望着炉火说道,“我相信大家都有许多值得感谢的东西!许多东西值得感谢,可惜我们不晓得。唉!”
科尼太太悲哀地摇了摇头,仿佛在哀叹那些不懂得感谢的贫民思想上的盲目性似的。她将一把银匙(私人财产)插进两盎司装的锡制茶叶罐的最深处,开始沏茶。
一件区区小事就会扰乱我们脆弱心灵的平静!那只黑色茶壶因为很小,水很容易注满。科尼太太正在考虑道德问题时,水溢出来了,稍微烫到了她的手。
“讨厌的茶壶!”可敬的女总管说道,赶紧把它放在炉旁的铁架上,“一件恼人的小玩意儿,只能盛两杯茶!这对谁也没有用!除非,”科尼太太说着,顿了一会儿,“除非像我这样孤苦伶仃的可怜虫。噢,天啊!”
说完,女总管倒在椅子里,再次用一只肘支在桌子上,想起了自己孤独的命运。那只小茶壶和单只杯子勾起了她对科尼先生的悲伤的回忆(他死了不过二十五年),使她悲痛难忍。
“我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科尼太太怒气冲冲地说道,“我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像他那样的了。”
她这句话究竟是指丈夫呢,还是指茶壶,不得而知。也许指的是后者,因为科尼太太说话时眼睛瞅着茶壶,后来又把它拿起来。她刚刚品尝了第一杯茶,轻轻的叩门声打断了她。
“噢,进来!”科尼太太厉声说道,“哪一个老太太快死了,我想,她们总是在我用餐的时候死去。别站在那儿,把冷空气放进来了,别这样。现在出了什么事啦,嗯?”
“没有,太太,没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回答道。
“天啊!”女总管以更甜的声调惊叫道,“是你吗,邦布尔先生?”
“听候你的吩咐,太太。”邦布尔先生说道,他一直待在门外,将鞋底擦干净,并抖落外套上的雪,现在,他露面了,一只手拿着那顶三角帽,另一只手拿着一捆包裹,“要不要我把门关上,太太?”
太太羞怯地犹豫着未作回答,唯恐关上门会见邦布尔先生会有什么不得体之处。邦布尔自己觉得很冷,趁她还在犹豫,未经许可就将门关上。
“严酷的天气,邦布尔先生。”女总管说道。
“确实严酷,太太。”牧师助理回答道,“这天气和教区过不去,太太。我们已经分发,科尼太太,就在这个该死的下午,我们已经分发了大约八十磅的面包和六磅的奶酪,可是那些贫民还不满足。”
“当然不满足了。他们什么时候会满足啊,邦布尔先生?”女总管啜饮着茶,回答道。
“什么时候会满足,确实的,太太。”邦布尔先生回答道,“有这么一个男人,我们因顾及其妻子和大家庭,分给他四磅面包和整整一磅奶酪。他感激吗,太太?他感激吗?丝毫不感激!你看他干些什么,竟然向我们要几块煤。他说只要满满的一手帕就行!煤!他要煤做什么?用煤来烘烤奶酪,然后再回来向我们要。这些人就是这副德行,太太。今天给他们满满的一围裙的煤,后天他们还会再来要,像雪花石膏那么厚颜无耻。”
女总管表示完全同意这一明白易懂的直喻。牧师助理又继续说下去:“我从未曾见到过这么无耻的事。”邦布尔先生说道,“前天有个男人——你是个结过婚的女人,太太,我可以对你提及这件事——一个衣不蔽体的男人(听到这儿,科尼太太把头低下来看着地板)来到我们教区职员的家门口。这位职员家正好有客人来吃饭。那个男人说他必须得到救济,科尼太太。因为他赖着不走,令客人大为震惊,这位职员就送给他一磅土豆和半品脱的燕麦片。‘我的天啊!’那个不感恩的坏蛋说道,‘给我这个有什么用?这跟送我一副铁眼镜有什么两样!’‘很好,’我们的职员说着,又把它们夺走,‘你别想再从这儿得到任何别的东西。’‘那么我将死在大街上!’流浪汉说道。‘噢,不会的,你不会的。’我们的教区职员说道。”
“哈!哈!那太妙啦!这太像格兰内特先生了,是吗?”女总管插话道,“后来怎么样,邦布尔先生?”
“后来,太太,”牧师助理回答道,“他走了,并且真的死在街上。瞧,真是个顽固不化的贫民!”
“这真的令人难以置信。”女总管强调着说道,“可是,难道你不认为无论如何,街头救济是件很不好的事吗,邦布尔先生?你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先生,应该会知道,来,说说吧!”
“科尼太太,”牧师助理说道,脸上带着自知熟悉内情的人的笑容,“办理得当的街头救济,办理得当,太太,是教区的安全保证。街头救济的重要原则是,将正是贫民们所不想要的东西给他们,那样。他们就懒得来了。”
“天啊!”科尼太太惊叫起来,“这也是一个好的原则!”
“没错。你我私下说说,不得外传,太太。”邦布尔先生回答道,“这是一个重要的原则。这就是为什么你看到登在胆大妄为的报纸上的案例时,总是注意到病患之家得到救济的只是几片奶酪。如今,这已经成为全国的规则了,科尼太太。然而,”牧师助理说到这里,停下来解开包裹,“这些都是官方的秘密,太太,不可说出去,只有在像我们这样的教区官员之间谈谈才行。这是董事会为医务室订购的葡萄酒,太太,真正新鲜的纯葡萄酒,今天上午刚出桶,清澈极了,没有半点沉淀!”
邦布尔先生把第一瓶酒举到灯前,摇晃着,肯定其优质之后,就将两瓶酒都放在五斗橱上面,把包着这两瓶酒的手帕折叠起来,小心地放进口袋,拿起帽子,装作要离开的样子。
“在外面走好冷哟,邦布尔先生。”女总管说道。
“风很大,太太,”邦布尔先生将外套的衣领翻上来,回答道,“足以把人的耳朵刮掉。”
女总管眼睛看了看小茶壶,又瞅了瞅牧师助理,他正朝着门口走去。当牧师助理咳嗽一声预备向她道晚安时,她羞怯地问他是否——是否想喝杯茶?
邦布尔先生即刻又将衣领翻下,把帽子和手杖放在椅子上,另外拉了一张椅子到方桌前。他一边慢吞吞地坐下,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位太太。而她的眼睛则定定地盯着那只小茶壶,邦布尔先生又咳嗽了一下,微微一笑。
科尼太太起身到碗橱又取来一只杯子和一个碟子。她坐下来时,她的目光再次与风流牧师助理的目光相遇,不觉脸红起来,专心地为他沏茶。邦布尔先生又咳嗽了一声——这一次比以前任何一次都大声。
“甜吗,邦布尔先生?”女总管拿起糖缸问道。
“甜极了,真的,太太。”邦布尔先生回答道。他说话时眼睛盯着科尼太太。倘若牧师助理也有温柔的时候,邦布尔先生此刻便是。
茶已沏好,并默默地递了上来。邦布尔先生将手帕铺在膝上,以免面包屑弄脏他华丽的短裤,这才开始用茶点。他偶尔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以使这些消遣多样化。不过,这种叹息对他的胃口没有产生任何有害的影响,相反地,似乎反而使他对茶和面包有了更好的食欲。
“我看见你养了一只猫,太太,”邦布尔先生说道,他对着在她家中央的炉火前取暖的一只猫瞥了一眼,“还有一窝小猫呢,哇!”
“我太喜欢它们啦,你简直无法想象,邦布尔先生。”女总管回答道,“它们太快乐、太喜欢嬉戏、太令人愉快了。它们是我很好的同伴。”
“非常可爱的动物,太太。”邦布尔先生赞许地回答道,“太驯良了。”
“噢,是的!”女总管热情地说道,“它们很喜欢这个家了。这真是一件乐事,真的。”
“科尼太太,”邦布尔先生以茶匙敲出节拍,慢吞吞地说道,“我的意思是,太太,能跟你生活在一起,却又不喜欢它的家的任何一只猫,不论大小想必是头蠢驴,太太。”
“噢,邦布尔先生!”科尼太太抗辩道。
“隐瞒事实是没有用的,太太,”邦布尔先生说道,以多情而庄重的神态缓慢地舞动茶匙,给人留下加倍深刻的印象,“如果有这样的猫我倒乐意亲手将它溺死,太太。”
“那你是个残忍的人,”女总管伸手去拿牧师助理的杯子时,轻快地说道,“而且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
“冷酷无情吗,太太?”邦布尔先生说道,“冷酷吗?”邦布尔先生不再言语,把茶杯递过去,在科尼太太接杯子的当儿紧捏了一下她的小指头,又在他饰有花边的背心上用张开的手掌拍了两下,大声地叹了一口气,把自己的座椅移得离壁炉远一点。
这是一张圆桌,当科尼太太和邦布尔先生面对面坐着时,他们之间相距不远,且都面对壁炉。邦布尔先生现在从壁炉那边后退,但仍然靠着桌子,人们将看到他把自己与科尼太太之间的距离拉大了。一些细心的读者无疑地会倾向于赞赏这一举动,并认为这是邦布尔先生的一个伟大的英雄主义行为,因为他多少受到时间、地点和机会的诱惑,会说出一些绵绵情话。这些情话可能出自轻浮的人和无头脑人之口,但是,出自国家的法官、议会议员、国务大臣、市长大人,以及其他重要的公务员之口,确实大失尊严,尤其有失一名牧师助理的威严和庄重。众所周知,他应该是他们所有这些人当中最严厉和最坚定的。
然而,不论邦布尔先生的意图是什么(无疑,它们是最佳的意图),遗憾的是,正如前面已经两次提到过,那张桌子碰巧是张圆桌,因此,当邦布尔先生一点一点地移动椅子时,他很快地缩小了他本人和女总管之间的距离。同时,他继续绕着圆桌的外沿移动,终于使自己的椅子紧挨着女总管的座椅。事实上,两张椅子相碰了。椅子相碰时,邦布尔先生停止了移动。
现在,如果女总管把自己的座椅往右挪,她就会受到炉火的烘烤;如果她往左挪,那她准会倒进邦布尔先生的怀里。因此(由于她是一位谨慎的女总管,她无疑地一眼就预见到这些后果),她待着不动,又递给邦布尔先生一杯茶。
“冷酷无情吗,科尼太太?”邦布尔先生搅动着茶,扬起头来,直盯着女总管的脸说道,“那么你是冷酷无情的吗,科尼太太?”
“天啊!”女总管惊叫起来,“一个单身汉提出多么奇怪的问题!你为什么想知道,邦布尔先生?”
牧师助理将那杯茶一饮而尽,吃了一块面包,拂去膝上的面包屑,擦净嘴巴,从容不迫地吻了一下女总管。
“邦布尔先生!”谨言慎行的太太低声地喊道,她这一惊着实不小,因此,她几乎失了音,“邦布尔先生,我要喊啦!”邦布尔先生不作答,却缓慢而庄重地伸出一只手臂搂住了女总管的腰。
由于太太已声言她要喊,对这一变本加厉的鲁莽举动她当然更会喊了。可是这时门上传来的一阵仓促的敲门声,使得这声叫喊变得没有必要。邦布尔先生一听到敲门声,就非常敏捷地冲到酒瓶那儿,开始使劲地掸去上面的灰尘,女总管则厉声地喝问是谁。值得一提的是,她的声音几乎已完全恢复其官腔的严厉——这是奇特的身体功效的一个例证:突然的惊讶抵消了极度恐惧的影响。
“对不起,太太,”一个极其丑陋、干瘪的老贫妇从门口探进头来说道,“老萨利快不行了。”
“可是,这与我有何相干?”女总管生气地反问道,“我没有办法使她不死,是吧!”
“是的,是的,太太。”那个老妇人回答道,“谁也没有办法,她早已没有希望了。我见过许多人死去,从幼小的婴孩到强壮的汉子,因此,我非常清楚地知道死神什么时候到来。可是,她心里不安宁,她的病不时发作,但她这口气咽得很艰难。她说她有事要交代,这你必须听。待到你去,她才会安然地死去,太太。”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可敬的科尼太太对那些甚至快要死了都有意惹她们的上司生气的老妇人破口大骂。她匆忙地拿起一条厚围巾把自己裹紧,简单扼要地要求邦布尔先生待到她回来,免得有特殊的情况发生。她吩咐报信人走快点,别整夜一瘸一拐地爬楼梯,然后非常不情愿地跟着她离开房间,一路上骂个不停。
邦布尔先生被独个儿留下来后的行为相当令人费解。他打开碗橱,数了茶匙,掂估方糖钳子的重量,仔细地检查牛奶壶,以确定它是否纯金属制品。对于这些细节的好奇心满足了之后,他歪戴着三角帽,以不同的节拍非常庄重地绕着圆桌跳了四圈。完成了这一不寻常的表演之后,他又脱掉三角帽,背向着炉火,在壁炉前平直地舒展四肢,似乎脑子里正忙着精确地清点科尼太太的家具。
链接:
《雾都孤儿》第一、二章
《雾都孤儿》第三、四章
《雾都孤儿》第五、六章
《雾都孤儿》第七、八章
《雾都孤儿》第九、十、十一章
《雾都孤儿》第十二、十三章
《雾都孤儿》第十四、十五章
《雾都孤儿》第十六、十七章
《雾都孤儿》第十八、十九章
《雾都孤儿》第二十、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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