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葆玖:我是怎样学戏的?
发布于 2021-10-08 05:16
我是生在上海的, 在上海念书, 在上海学戏, 在上海兰心大戏院实习演出。在抗战胜利后, 我父亲在中国大戏院、天蟾舞台演出,我都跟着。我整个青少年都是在上海度过的。父亲是怎么培养我的, 我可以把他的理念具体地跟大家介绍一下。
记得10岁的时候, 我还在上小学。父亲让我演《三娘教子》的薛倚哥, 他一看我的嗓子、扮相都可以, 就决定让我继承梅派。那时还是日本占领时代, 抗战还没有胜利, 我常听父亲的唱片, 高亭公司、百代公司的。我觉得好听, 特别爱听他的《太真外传》、《天女散花》, 我就会唱这些。后来我父亲说: “你先别听我的唱片。”他把唱片都收起来, 给我从北京请来开蒙老师王幼卿, 绝对是顶尖的好老师, 打基础。教昆曲的是朱传茗朱老师, 教花旦是朱琴心朱老师。甚至那时候小生茹富兰老师在上海教戏, 我父亲让我跟茹先生学《雅观楼》、学《群英会》。我当时还很不理解,让我学《群英会》干吗? 父亲说得好好学《雅观楼》, 拉身段。那几年除了上学念书, 就在家里学戏。父亲非常强调尊师, 跟我说“王幼卿王老师要给你教开蒙戏, 有一条你要记住。你可别听我的片子, 这出戏王老师怎么教你怎么唱, 你别说我爸爸那个腔是那么唱的, 你这个不对。要是让我知道了可不饶你”。
我当时开蒙的戏不是《霸王别姬》、《宇宙锋》这些戏, 都是《芦花河》、《祭江》、《祭塔》、《桑园会》《六月雪》、《南天门》这些所谓骨子老戏,《武家坡》之类的就更不在话下了,还有很多那时就已不在舞台上演唱的戏, 像《孝感天》、《孝义节》, 连《贺后骂殿》都教给我,我那时也不敢说怎么不教我《霸王别姬》、《贵妃醉酒》。后来我大胆跟父亲说, 父亲说:“你先把这些戏学好了、唱准了。”现在我回忆那些年打下的基础, 非常感谢父亲, 他没有让我学应时当令的那些戏, 他说“你先别学, 你就学这些开蒙戏”。我学了不下二三十出, 包括朱传茗老师的昆曲, 我也学了七八出。陶玉芝老师不单单给我教《金山寺》、《断桥》、《虹霓关》,连好多开蒙的武戏都让我学, 学《扈家庄》的扈三娘, 还练打出手。现在我回忆起那个时代有那么多的好老师教, 非常非常幸福, 大体都能学到一些真谛。那时我在兰心大戏院跟夏声戏校合作,寒暑假正是我唱戏的时候, 因为平常还要念书。演戏的时候, 也是老师们在后台看, 看完以后继续给我说。我觉得我的学戏经历, 虽然没在科班, 但是当时父亲能想到的、为我提供的这些老师, 真是让我觉得像在艺术的天堂一样。
抗战胜利以后, 我要登台了。我父亲演《游园惊梦》, 让我演春香;演《金山寺·断桥》让我演青蛇。因为李世芳, 我的师哥, 当年在上海陪我父亲演《金山寺·断桥》的青蛇。我父亲非常喜欢他, 觉得他演得非常合适。1947年世芳飞机失事以后, 我父亲非常伤心, 还为他唱过好几场义务戏。他再也不动这出《金山寺》了, 因为一到台上就想起世芳。我母亲说: “你得培养葆玖唱这些戏, 别想着世芳再把葆玖都给耽误了。”父亲这才给我排《游园惊梦》、《金山寺·断桥》,跟他同台演出。
抗美援朝期间, 父亲去朝鲜慰问演出, 同行的有程砚秋先生、马连良先生、周信芳周院长, 李玉茹姐姐也去了。我和罗蕙兰给程先生的《三击掌》演两个丫鬟, 我看程先生在后台时裙子到他的小腿那里, 等到一出台, 程先生存着腿, 一下就矮了下去。这一出《三击掌》,看不到程先生的脚,他蜷着身子走了一出。后来我问程先生: “您累不累啊?” 程先生说“你练好了就不累了”。我父亲跟我说, “你好好跟程先生学脚步”, 程先生就给我说步法。我父亲还让我跟尚小云尚先生学
《汉明妃》, 那戏多少身段啊! 我听说尚先生教学生, 走不上来要打人的,很害怕。尚先生说:“我不会打小九的, 我好好教他。”只可惜没有教成, 我后来跟尚先生的得意门生杨荣环杨老师学了几段《汉明妃》, 身段非常复杂。包括跟朱琴心学《鸿鸾禧》、《得意缘》。我觉得演员确定一个本职以外, 其他的都得学一点, 不知道哪出戏就会用上。尤其是武的, 我父亲让我学《群英会》,包括姜妙香姜老师给我说的《辕门射戟》。等我把这些戏都学完, 再看我父亲的演出, 我就不是学他的某一个身段了, 而是从宏观上来看他的感觉。他能做到来什么是什么, 这跟他的基本功绝对是分不开的。
父亲培养后继, 不单单是我, 包括世芳,还有言慧珠、李玉茹、童芷苓, 包括在座的李蔷华老师与她妹妹李薇华, 那时都经常到家里来, 父亲首先从技巧上说戏, 但他不单单从技巧出发, 更重要是说文化层面的东西。我印象最深的就是言姐姐, 她说: “我演洛神, 老演不出您的仙气, 您能不能给我说说仙气在哪?” 父亲就乐了: “我也不知道仙气在哪”, “你是不是应该读读《洛神赋》啊?把曹子建、甄后、宓妃他们之间的历史渊源读一读, 也许对你演洛神有好处。”言姐姐非常执著,父亲演戏走几步, 蝇帚抬到哪, 眼神到哪, 她记的绝对是百分之百的标准, 父亲说: “你的准确我很肯定, 但你不是在演洛神, 你是演我梅兰芳啊, 这么学是学不出仙气的……如果你要演《太真外传》, 你先念念《长恨歌》, ‘杨家有女初长成, 养在深闺人未识’,‘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知道唐明皇、杨贵妃的爱情, 才能把杨贵妃的喜怒悲哀演出来。”父亲喜欢画画, 抗战的时候他留胡子, 不唱戏, 画观音、画天女、画达摩各种手势, 这种文化都在他的大脑里深存。他给我说《天女散花》, 说“天女的手势不能胡比划, 凡是一个手势,都代表一个佛教故事,你必须要看看五百罗汉的造型。”他从文化角度上来启示我, 我年轻的时候并不懂,叫我看我就看,教我学我就学。现在我的年岁大了, 才体会到这是一种文化。
京剧, 特别是我父亲的梅派, 他演的是人物。有回言姐姐问我父亲, “《别姬》的剑花, 您上回的走法和这次就不一样”, 父亲说: “你也甭问我这个, 反正我演的时候顺着就过来了。”演《奇双会, 写状》, 他上来就是哭丧脸, 非常难受, 见到小生勉强乐一乐。我有的学生演, 上来见到小生就乐。李桂枝一脑袋官司, 父亲就要被杀了, 上来就乐, 乐完了再哭, 怎么解释? 技巧要在身上, 但技巧要为剧中人服务。他演《霸王别姬》,上来打引子“明灭蟾光, 金风里, 鼓角凄凉”,从没有乐,念定场诗, 就是在考虑战争什么时候能够结束 , 我觉得父亲演什么戏深入什么角色,所以他会让言姐姐读《洛神赋》、《长恨歌》。
我最忘不了的一件事, 就是上海为抗美援朝捐献飞机大炮, 在中国大戏院唱《龙凤呈祥》, 把盖叫天盖老请来演赵云。盖老是梆派, 过去演过梆子, 他的“跑车”跟我们京剧的习惯演法不一样, 我父亲跟他排戏, 怎么排也排不上来, 现场大家都觉得有点尴尬, 盖老说: “我就住在天蟾舞台附近的饭店, 你明天来我给你说。”大家都愣了, 我父亲当时就把他的电话和地址都记下来, 第二天父亲真的去了, 盖老开门一愣, 说: “你真来了!” 父亲说: “我不会怎么办呢!” 结果盖老就把梆派的演法真的给我父亲说了一遍, 父亲说: “晚上演出咱们就按这个路子演了!” 回家后,我跟父亲说“咱们这个是京剧, 您干嘛放着京剧不走, 跟着梆子的路子走”, 父亲说:“你糊涂啊,咱们京剧的路子不是都会了吗, 咱们不会这个梆派的路子, 你学完了不又多会一道蔓嘛, 有什么不好呢?”这段话让我深受感染, 到现在还记得。
今天我们谈起京剧的教学, 虽然有很多老的老师都不在了, 但还是有很多好老师。尤其咱们剧团演出的, 退休的演员别让他真退, 还得给他请回来, 五十多岁、六十多岁, 正是好的时候、成熟的时候。我当初就跟王玉珍提过意见, 京剧院有多少好老师,好多都是中国戏校、北京戏校出来的,退休了都回家了, 只剩下一帮年轻人, 倒都是年轻的, 可是跟谁学去哪? 所以我建议把艺委会成立起来, 把老师们都请回来, 听老师随便说说都是在上课啊! 我小时候听老先生们聊天, 聊台上, 聊着聊着就聊出很多东西来, 艺术家在一起, 他们不会谈股票, 就会谈戏谈艺术。所以听和看都是很重要的。再者老师跟学生的关系要很密切, 上大课当然可以, 但是真要成角, 还得一对一的细说。像当年王幼卿老师教我, 一出《玉堂春》, 我都学会半年了, 他还让我唱。我说这出戏我都滚瓜烂熟了, 王老师说“那不行, 你还得给我唱几十遍”。
我今天谈一点想法, 还是希望学校能按着我父亲当年培养学生的理念, 请好老师, 不厌其烦地给学生说。学生需要好老师拔高, 但拔高之后还得见观众, 不见观众, 就没有台上台下互动的感觉。让学生多演出, 多见观众。而且, 老师要等学生下来就给他说有什么不足, 别等过了三天再给他说,早就忘了。下来哪点不对当时就说, 学生当时就记住了。这个很有关系。
(原载上海戏剧,本文为梅葆玖先生在上海戏曲学校举办的“梅派艺术教学传承”研讨会上的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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