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勋宗 张起|《念奴娇·赤壁怀古》解读:如何理解“小乔初嫁了”的文化意蕴
发布于 2021-10-11 06:45
《念奴娇·赤壁怀古》
“小乔初嫁了”之文化意蕴探析
张勋宗 张起
苏轼为何要在浊浪排空,引无数英雄竞折腰的赤壁之战的大境界中穿插一个小女子——小乔呢?苏轼为什么要在此安排一个和赤壁战争并无生死关系的美人小乔呢?它要传达苏轼什么信息和思想感情?可惜许多选本和前人都疏忽了,并没有深究这个看似不太合理的匠心安排。“艺术是有意味的形式”(英国视觉艺术评论家克莱夫·贝尔《艺术》),我们拟从社会学、美学和心理学角度来咀嚼“小乔初嫁了”的橄榄之味,寻找合理解释,以达到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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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社会政治角度看,
苏轼与周瑜有着截然不同的人生和政治经历
《念奴娇·赤壁怀古》一词,写于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年)七月,是时苏轼年已四十七,谪居黄州两年有余。遭贬的原因是元丰二年(1079年)八月的“乌台诗案”,苏轼是当时文坛领袖,在政治上反对王安石变法,做诗讽刺新法,如果任由苏轼诗文在社会上传播,这对新政的推行很不利,因此遭到新党和官僚罗织罪名,并在神宗默许下,抓进乌台,关了四个月,每天被逼交代以前写诗的由来和词句中典故的出处。同年十一月二十九日,苏轼被贬往黄州,充团练副使,并不准擅离该地区,也无权签署公文。苏轼被贬后政治前途一片茫然,其情绪陷入异常低落的境地。
这次贬官,余秋雨乐观地描述为东坡的一场成功的文化突围:“他从监狱里走来,他带着一个极小的官职,实际上以一个流放罪犯的身份走来,他带着官场和文坛泼给他的浑身脏水走来,他满心侥幸又满心绝望地走来。他被人押着,远离自己的家眷,没有资格选择黄州之外的任何一个地方,朝着这个当时还很荒凉的小镇走来。他很疲倦,他很狼狈,出汴梁、过河南、渡淮河、进湖北、抵黄州,萧条的黄州没有给他预备任何住所,他只得在一所寺庙中住下。他擦一把脸,喘一口气,四周一片静寂,连一个朋友也没有,他闭上眼睛摇了摇头。他不知道,此时此刻,他完成了一次永载史册的文化突围。黄州,注定要与这位伤痕累累的突围者进行一场继往开来的壮丽对话。”
另外,由于长期以来西夏侵扰,使得边防上军事失利消息连连。元丰四年十一月宋军围西夏灵州,西夏采取断宋兵粮路和决黄河水灌宋营之策,使宋军伤亡惨重大败而归。诸多失利消息深深刺激着词人,使他虽不满现实郁郁寡欢,但报国之心有增无减,却徒有面对赤壁追忆周瑜破曹英雄业绩之情愫。当苏轼写到“小乔初嫁”时,可以想象他的内心不无妒意,甚至还极其艳羡周瑜。词人内心深处会不自觉地拿自己与风流倜傥、文武双全的周郎相比较。周郎有艳名倾动一时的美人小乔相助,小乔之姐大乔乃孙权长兄孙策之妻,也就有了强有力的政治靠山做后盾;词人却鬓染霜华、宦途失意、抑郁难伸,尤其政治处境危机重重,一腔报国之志无处施展。
从以上背景中可见,仕途上苏轼壮志难酬,周瑜却一帆风顺;年岁上苏轼年迈无成,周瑜却年少得志;心情上苏轼消沉压抑,周瑜却谈笑自如;神貌上苏轼早生华发,周瑜却雄姿英发。苏轼政治上的不公正遭遇与周郎的意气风发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所以就不难理解苏轼在意境高远、气势恢弘的《念》词中赤裸裸地掺入看似青涩点缀,实则意味深长的“小乔初嫁了”句。“小乔”一句也确实表现了苏轼对周瑜政治环境的羡慕和向往,甚至是一种深深的妒忌。由此,我们也就可以从社会政治学层面去理解苏轼其实对封建社会政治结构有着深刻的认识。
苏轼经历“乌台诗案”的打击,年岁渐迈又功名事业无成,终于看透了封建社会的政治玄机。官场的腐败黑暗、权利斗争、相互倾轧可以说苏轼都经历了,唯有正义、公理是难以找寻的。在官场中,一个人的升迁、贬黜总是与其各种社会关系密不可分,如裙带关系、亲疏关系、门第郡望关系等。这也就是宗法等级社会的特色,正义、公平仿佛很难有存在的土壤。
封建社会的政治结构是由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决定的,它按照家族血缘关系的尊卑亲疏,分成森严的等级关系来分配政治权力和财产。这种以家族为本位的宗法等级关系像一张网,渗透到社会生活各领域的最深层,成为我国古代政治结构的主线和轴心。这种政治现实,使得很多像苏轼一样出身寒微,而没有政治背景和政治实力,也不归属任何政治派别的底层人士的爱国抱负无法施展,从而夭亡在这种怪诞的政治结构中。当时一个人的贬谪升迁,不是看他的实际才干、工作能力,而是看他的门第出身、社会关系网络、依附什么政治力量。这种使人不能主宰自我命运的政治,只能是黑暗的腐朽的,衍生的就是钻营、权力交易等丑恶现象。
苏轼的悲剧就在于他身处这种政治结构之中,他出身贫寒知识分子家庭,从小受母亲程氏的良好教育,却没有显赫的政治背景和出身,也不属任何党派;他为人洒落出尘,有文豪之气质,却缺少政治家的油滑。神宗时王安石创行新政,他上书论其不便,惹恼王安石,又因“乌台诗案”讪谤新法,被捕下狱,几被置死,后谪黄州。神宗死,旧党上台,又与司马光政见不合,反对尽废新法,请调知杭州。哲宗上台新党执政,一再遭贬至琼州。徽宗出,遇赦还,故于常州。苏轼一生历仁宗、神宗、哲宗、徽宗四朝,三十年间一直卷于新旧党之争的漩涡,政治抱负难酬,受两党排贬郁郁不得志。
反观周瑜,二十四岁受“建威中郎将”职,以都督身份指挥赤壁之战时也不过三十四岁。与黄州城边年迈体衰、功业无成的苏轼相比,周郎可谓仕途顺利、春风得意。因而苏轼游赤壁时在郁闷中生出“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的感叹,既是对英雄建功立业的仰慕,又有一丝忌妒,还一语道破封建社会政治结构的玄机。“小乔初嫁了”看似闲笔,却是周瑜仕途顺利与否的关键。据《三国志·吴志·周瑜传》载,周瑜从孙策攻皖,“得桥(乔)公两女,皆国色也。策自纳大桥(乔),瑜纳小桥(乔)。”可见周瑜所以年少得志,重用于东吴,是由于依傍了东吴最高统治者并建立了连襟姻亲。若是周郎没有这层关系,未见得有指挥赤壁之战的大好机会。
周瑜的受信任,与苏轼贬居黄州的现实形成鲜明对比,使词人深深认识到封建社会政治制度任人唯亲的宗法本质,也认识到自己孤立无援的政治处境和际遇,因此词中看似极平缓直白、看似不经意的“小乔初嫁了”句,实则有着极其深刻的社会学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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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美学价值方面来看,
苏轼的词雄伟悲凉、刚柔相济
关于苏轼词,胡寅《酒边词序》从整体上论道:“眉山苏氏,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乎尘垢之外;于是花间为皂隶,而耆卿为舆台矣。”这是从艺术美学的角度总结了苏轼,苏轼追求的是一种阳刚的大美、雄健豪迈的壮美,晁补之称为“横放杰出”。南宋俞文豹曾在《吹剑录》中记载一段趣闻:
东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歌。因问,“我词何如柳七?”对曰:“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东坡为之绝倒。
这段文字记述了苏词的美学特征,但幕士的关西大汉铁板铜琶之喻,是指豪迈不可一世,与粗豪不可混淆。苏词中还有许多极清幽秀韵的美,与“大江东去”的雄壮、豪放、超逸之美,相得益彰。即使在《念》词中亦有“大江东去”的雄伟与“人生如梦”的悲凉彼此搭调,“雄姿英发”的壮美与“小乔初嫁了”的柔美相互映衬。
中国古代美学追求的是调和持中、阴阳兼济的美,不厚此不薄彼,每一种美都有它存在的价值和理由。古典的美学理想就是协调、匀称,包容万象,而又不矛盾冲突,美是一种冲和、和谐。苏轼深受着古典美学思想影响,苏词既有豪迈之美,又有非常韵致之美,如《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其中的审美境界,这般纡回缠绵、清幽莹洁,其想象之高、语言之冷隽幽倩,是很难企及的。正如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盛赞此词曰:“东坡《水龙吟》咏杨花,和韵而似原唱,章质夫词原唱而似和词,才之不可强也如是。”
中国古代美学思想深受周易思想的浸润和影响,大美是阳刚之美与阴柔之美的糅合,过刚易折,美是以此之刚,补彼之柔。在这种阴阳五行思维模式影响下的审美趣味就是整体的和谐,天人的合一。苏轼深悟古典美学传统的三昧,在古代美学观中,“英雄美人”是美的典范模型之一,因此词人以“小乔初嫁”来配“雄姿英发”的周郎,完成自己心目中的美的境界。英雄美人相衬,既突出了周瑜年少得志,又暗点出小乔的美。这般举世无双的匹配,是美的和谐统一。
雄伟虽是《念》的主体,但只是表层;悲凉是《念》的点缀,却是精神内核。苏轼当时正处于人生的最低谷,但他并没有在词中流露出任何伤感的情绪,而是淋漓尽致地挥洒豪迈,通过对“千古风流人物”的歌颂,反映出“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感,体现了他高洁的人品和刚健的个性。然而他也没有忘却用“人生如梦”“小乔初嫁了”这少许悲凉的点缀,来丰富词作的审美意境,这也大大提升了词作的哲学内涵。因此,笔者认为苏轼在此安排“小乔初嫁”一句不是随意施为,而是有着他的审美考虑和美学追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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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心理学角度观照,
苏轼的词郁闷与超脱,感奋与感伤叠合
写《念》这首词时苏轼深感年岁渐老,功名事业未就,反而还戴罪黄州,这与装束儒雅、功名早成的周郎相比,平民出身的苏轼不禁产生出自叹不如的惭愧心理,此其一;当面对壮丽河山,英雄当创伟业的传统儒家教育又激发他豪迈勃发的胸襟,表现为顽强不屈、慷慨进取的心理,此其二;眼前的政治现实和词人被贬黄州的坎坷处境,同他振兴王朝的祈望和有志报国的壮怀大相抵牾,又加深了他痛苦矛盾的心理,此其三;理性的苏轼,发出“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的感慨,表现为冷静、平和、超然的心理,而感性的苏轼又吟“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时,则表现的是感叹年华逝水和消极悲观的心理,此其四。
苏轼复杂心绪还表现于他另一首作于黄州之贬后的第三个春天,更显达观超脱的《定风波》词中:“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苦涩得醒醉全无、无喜无悲、胜败两忘了。他在黄州的生活状态和以上心理,在他写给李端叔的信中也有表现:“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自幸庶几免矣。”精神上的“冷”,也就有了《卜算子》的“僻冷”意境:“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综上,对苏轼的心理探微,我们可以窥见“小乔初嫁”句中,词人对周郎带有几分景仰,又带有几分酸涩妒意的矛盾心理。既景仰周瑜的功业,又嫉妒周瑜有美人小乔相伴。能景仰别人说明其人性中闪耀着光辉,而妒意也是人的一种正常心理情绪的表达,表明此人尚未泯灭求变、进取之心。嫉妒乃奋发向上、拼搏向前的动力,若人一旦失去嫉妒的情绪,心理就会呈现出不健全的反映,当然妒意过浓过重,超越一定的度,心理就会凸显不健康的态势。苏轼在此恰到妙处地写上一句“小乔初嫁了”,恰是一个心态健康,又颇具进取心的人之常情。
无独有偶,晚唐诗人杜牧在做黄州刺史,游赤鼻矶时作《赤壁》七绝:“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杜牧在诗中后二句对周郎就不像苏轼那般客气了,而是对周郎的偶然成功进行讽刺嘲弄:“倘若当年,东风不将周瑜助,那么铜雀高台春光深深锁住,江东二乔就将沦为曹公妾了。”当然,这里的“东风”可作二解:一是慨叹周瑜的侥幸成功,意即假如没有东南风给他方便,战争未必能取胜,只怕二乔都要成为曹操铜雀台中的俘虏;另一解是对周郎的鄙视,意谓周瑜是凭借与东吴最高统治层的裙带关系之“东风”,才坐上都督统帅位置的。难怪阮籍登广武,观楚汉战场遗迹时要慨叹“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见《晋书》本传)。
总之,该词的心理基调是苦闷、郁闷与豪迈、超脱的两重叠合,是感奋与感伤两种色调的叠合。当然,全篇是以豪迈压倒消沉,激越压倒悲观为主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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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选自《名作欣赏》2010,(23)
作者单位:成都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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