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探春在乎自己的庶出身份吗?不,她在乎的是赵姨娘对她的侮辱

《红楼梦》第五十五回，贾府的优秀女儿探春，与亲妈赵姨娘之间发生了一场冲突，作者为这场冲突命名为“辱亲女愚妾争闲气”。这八个字，字字都是对赵姨娘的批判，尤其是“辱亲女”，对亲生女儿进行侮辱，为这场冲突定了性，说明这场冲突错全在赵姨娘。

在这场冲突里，探春说了句“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很多人据此认定探春在乎自己的庶女身份。说得难听一点，就是以庶出为耻。

读红楼，我秉持着一个原则：对人物言行的理解，一定要结合ＴＡ的性格特点以及价值观，看是否合乎情理和逻辑，既要顺推，也要反推。怎么推都合乎情理和逻辑，才能下定论。

在乎自己的庶出身份？探春的格局这么小吗？庶出身份既没有制约她能力的发挥，也没有影响她在大家心中的地位，她有必要在乎吗？

通过反复精读，我发现，这里有一个容易误解的地方。一个很小的细节被误读，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人们之所以根据这句话得出探春在乎庶出身份的结论，是因为把这句话里的“姨娘”理解成了所有具有姨娘身份的人。换句简单的话，人们把这句话理解成了“谁不知道我是小妾养的”。

事实上，结合前后文来看，这不是探春的本意。这里的“姨娘”，不是小妾的意思，而是对赵姨娘的称呼。换句现代的话来说，就是“谁不知道我是您养的”。

不用您，而用姨娘，是因为当时的语言习惯，比如在这里李纨说的一句话：“姨娘别生气。”换成现代人的说法就是“您别生气”。

再来看探春说这句话时的语境：

“何苦来，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必要过两三个月寻出由头来，彻底来翻腾一阵，生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

后面的这句话，充分证明了探春的“姨娘”特指赵姨娘：赵姨娘过两三个月就找一次探春的麻烦，好像是为了向人表明，她才是探春的亲娘。

把探春的意思用现代语言翻译一下：谁不知道我是您亲生的？谁不知道您是我的亲妈？您有必要经常闹腾向人表白证明吗？

探春为什么要这么说？因为赵姨娘说了这样一句话：“如今没有长羽毛，就忘了根本，只拣高枝儿飞去了！”“忘了根本”，就是忘了亲妈是谁。所以，探春认为赵姨娘是在强调自己才是她的亲妈。

这是明摆着的事，大家都知道，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呢？探春的“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是对赵姨娘这种行为的反驳，因为这种行为实在太“愚”了。

也许有人会说，探春在意赵姨娘的强调，不就是在意庶出身份吗？就像一个人有什么在意的缺点，不想总让人提起。

看似是这样，但在此之前，探春说了一段话，可以证明探春在意的不是庶出身份。

“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儿家，一句多话也没有我乱说的。”

探春想做男人，因为在那个时代，只有男人才能出去干一番事业，女儿的身份制约了她。我们能因此就认定她在意女儿身份、以女儿身份为耻吗？

当然不能！

这句话只能说她内心有所遗憾，因为女儿身份制约了她出去干事业。这也是她发起海棠诗社的原因，通过诗社把姐妹们聚到一起，避免各自孤单，是她作为女儿身能干的事业。因此，脂砚斋说：“使此人（探春）不远去,将来事败，诸子孙不致流散也。”在脂砚斋看来，如果贾府败落时，探春没有远嫁，她一定会想尽办法让大家聚在一起，不至于流散四方。　

但是，庶出身份并没有制约她做这些事，所以，她对庶出身份没有在意的必要。

在“辱亲女愚妾争闲气”这个情节里，赵姨娘的闹腾，把探春闹哭了。

探春不是黛玉，她不是个轻易会哭的人。亲娘的闹腾，她为什么会哭？这很容易让人以为她是因庶出身份被强调而羞愧。就像缺点被当众提及，在意的人就会因羞愧而哭。

事实上，探春的哭原因不在于此，她是因才干的发挥受阻而哭。

我们来看这个情节发生之前，探春所面临的境遇。

因王熙凤病倒，探春被王夫人提拔为管家。这对于一直想干一番事业的探春来说，真可谓心想事成。她终于有机会把自己憋了很久的事业心释放出来。但是，刚上任，就有“欺幼主刁奴蓄险心”，奴才欺负她年轻，想看她的笑话。她好不容易摆平了，用自身的能力立了威，没想到亲妈跑出来闹腾，还想要她以权谋私。分明就是生怕她没有笑话给人看。

奴才欺负她，亲妈也来欺负她，一个姑娘家，想干点事业怎么就这么难？这就是探春当众哭泣的原因：她倍感委屈。

按照常理来说，女儿想做点事，亲妈应该鼓励和帮助才对，但她的亲妈只会来打击她，拖她的后腿，让人看笑话，怎能不感到委屈？

在这里，探春还说了一段话，这段话可证明，她是因为赵姨娘影响她发挥才干而哭。

“太太满心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几次寒心……如今因看重我，才叫我照管家务，还没有做一件好事，姨娘倒先来作践我。倘或太太知道了，怕我为难，不叫我管，那才正经没脸呢，连姨娘也真没脸！”

王夫人其实早就想让探春出来做点事，就是因为赵姨娘瞎胡闹，让王夫人寒心。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发挥才干的机会，一件事都没办成，赵姨娘又跑出来闹。如果王夫人知道了，担心探春为难，不让她干了，相当于刚当上总经理又把她撤下来，那才是最大的笑话。从此以后，探春再想干点什么事，只怕再也没有机会了。

这才是探春最在意的事：摊上赵姨娘这样的亲妈，有事没事瞎闹腾，严重影响了女儿的事业心。

这种情况，现代社会也时有发生：女儿当了大公司总经理，没见识的亲妈把公司当成自己家的，成天跑去指手画脚，今天想要拿点钱，明天想要给亲戚安排个工作，最后逼得女儿不得不辞职，还成为了圈子里的笑话。

因为这种情况而烦恼哭泣，才是“才自精明志自高”的探春该有的格局，而不是因一个对她没多大影响的庶出身份而与亲妈对抗。

这也更符合“辱亲女愚妾争闲气”这个标题。出身不可改变，庶出身份也不是赵姨娘的错，没事瞎闹腾让女儿成为笑柄，对女儿进行侮辱，才是赵姨娘的错，也是探春最在意的地方。

这就是最亲的人伤我最深。探春用自己的努力，征服了整个贾府，谁都不敢轻视她。唯有亲妈赵姨娘，时不时出来侮辱她，怎能不生气、伤心和委屈？